重新總結一下我的目的。

我是為了完成自己的‘遺憾’,然後獲得可以‘死去’的機會。

但我很明白,我的‘遺憾’是沒辦法得到救贖的,因此我必須要換一個方向。

我的身邊還有很多‘重要’的人,他們還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還希望在這個世界上獲得幸福。即便是從我這個將死之人的眼中看,那些人也是有必要獲得幸福的。

但目前為止,我所做的事剛好適得其反。

首先是鏡花。

此前我一直用‘謊言’遮羞,虛偽地把她當作家人。所以在我即將離開的時候,我想讓她知道我的真實想法。我希望她能把憤怒覆蓋到我的身上。如果所有的不滿都能在我的身上獲得緩解,那她接下來一定會幸福的。

但事實卻和我所想的背道而馳,鏡花她很善良。而我明知道她善良,還是用‘真實’傷害了她。我不光沒有幫到她,反而成了一個自大的傻瓜。

然後就是母親。

和冬彌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母親肯定是幸福的。不管是繪畫還是笑容,那個時候的母親一定是最快樂的。所以我希望母親可以回家,回家等待冬彌先生和鏡花,一起享受餘生。

我還是失敗了。我的思路沒錯,冬彌先生確實給了母親幸福,但正因為母親從冬彌先生那裡獲得了幸福,才會對自己親手毀滅幸福這件事感到羞恥,才會用‘我必須要活着接受懲罰’來給自己定義。

“我好像誰都不了解啊。”

我像是被抽光精力的軀殼一般說道。

平躺在床上,靠在床頭。

我喝了不少酒,所以藉著酒勁,應該能說出許多平時不太好意思說的話。

坐在我身邊的是琥珀,她並沒有受到影響,還是吃着棒棒糖。

她也沒問我和母親說了些什麼,看來這件事她並不感興趣。

“這很正常,沒有人能夠徹底了解他人。”

“但是我是笨蛋,這應該沒什麼好說的吧?”

“能承認自己是笨蛋的人,其實都不是笨蛋。就好像喝醉的人總說自己沒醉一樣。”

“所以我還有救?”

我盯着琥珀的側臉看,但她的反應很淡,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大哥哥這麼問我,那就肯定沒救了吧。”

這是什麼道理嘛,雖然我想這麼反駁她,但仔細一想,她說的確實沒錯。

自己都在確認‘自己是否有救’,那這個人肯定就沒救了吧?

自知的早一點,對誰都好。

我哈哈大笑起來。

然後不住地咳嗽。

好像喉嚨都要被我吐出來一樣咳嗽。

看吧,像我這樣的傢伙,連笑的權利都沒有。

“要我幫你嗎?”

琥珀盯着我看了看,似乎對我咳嗽這件事有些在意。

“幫我什麼,幫我死掉嗎?如果你願意的話,現在就帶走我吧!”

她一定是在關心我吧……但我當作沒有理解她的用意,拿過啤酒的罐子,猛地灌下一口。

苦澀的酒氣進到胃裡,剛剛落地卻又不安分地向上湧起。

我強壓住嘔吐感,從肚子里掏出一句話。

“死神都是怎麼把我們帶走的呢?是不是像小說里描寫的那樣,用帥氣的鐮刀收割我們的靈魂?”

“因為大哥哥不是死神,所以我不會告訴你的。”

“幹嘛這麼小氣啊,反正我早晚都會死啊,告訴我又怎麼樣呢?”

“是啊,早晚都會死,早晚都會知道,所以完全不急於一時吧?”

“歪理,這完全就是歪理嘛!”

我再次哈哈大笑,拿起啤酒罐子繼續灌酒。

今天是我第一次喝酒。

都說啤酒的度數不高,少喝一些被醉倒的可能性也不高。我還琢磨,像我這種‘沒心沒肺’的人,初始的酒量應該也不會太差。但只是喝下四五罐,眼前就已經開始扭曲了,胃裡也不斷翻攪。

但即便是撕扯身體,讓身體悲鳴,我也不想停下來。

暈暈沉沉的時候,總覺得能想到很多平時想不到的事情。也能說出平時不太願意說的事情。

“死神小姐,你會喝酒嗎?”

“我不吃除了甜以外的味道,所以不會喝。”

“那真是太遺憾了,那你一定沒有體會過喝酒之後的快樂。”

“被麻醉的快樂嗎?那種根本不是快樂吧?”

“是快樂,很快樂!哎呀,為什麼我直到今天才喝酒呢,要是以前就喝酒的話,肯定就不會想要自殺了吧?”

我說著這種不負責任的假設,不住地對自己笑。

可是就算自己不自殺,早晚也會死吧,所以這和喝酒完全沒關係。

哎呀,我果然就是個笨蛋呢!

哈哈哈……

我都不知道自己吐了多少,還沒有走到廁所就已經吐了出來,吐完也沒有打掃,回到房間里接着喝。後來索性我就不離開房間,喝完直接吐出來,滿屋都是酒氣和胃液的酸臭味。

總而言之,我喝了很多。

床前丟着很多罐子。屋中也徘徊很多液體。

在這期間,琥珀一直沒有離開,不管我去哪裡她都會跟在我的身邊。

要是她也能和我一起喝酒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這麼失態了。

不過她這麼嬌小,如果真的喝酒,我還會有罪惡感呢。

哈哈,我竟然有了罪惡感,這真是好笑。

漸漸的,思考能力被酒精奪走了,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人在難過的時候都想用酒來催眠自己。明明是那種喝了之後會讓身體崩壞的東西,卻是人世間公認的催眠物……現在我知道理由了。

空的不像是我。

即便閉上眼睛,也想不起之前看到的那些‘死亡電影’,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去想了。

酒還真是好東西啊,是個能讓人好好睡覺的東西。

只是我剛剛決定要睡覺的時候,陽光已經劃過我的眼睛。

天已經亮了。

我整夜沒有睡覺。

也就是說,我還是沒在‘該睡覺的時候睡覺’。

我在心裡笑了笑,勉強抬起頭看了看琥珀。

她坐在我身邊看着窗外,完全沒有在意我的事情。

為什麼一定要我死了,她才能死呢?就算是死神,也完全沒必要留下這麼一個奇怪的設定吧?

一定有什麼原因。我這麼想着。

“死神小姐啊,你是不是不想我死呢?”

視線已經無法聚集焦點,所以我也看不清琥珀的臉。

但她好像轉回頭看了看我。

回答的很迅速。

“大哥哥是個有趣的人,我確實不太希望那個你死。”

“哈哈,可是我必須得死是吧?”

“……雖然很不幸,但這是事實。”

“哎,要是我能不死就好了……”

“為什麼?之前不是還想自殺嗎?”

“要是我能不死,至少還能順了琥珀小姐的願望啊,至少那樣琥珀小姐能夠滿足吧?哪怕只是一瞬間的滿足。”

琥珀沒有回答,我也沒辦法問出聲音了。

思考在這一刻斷了線,昏沉已經徹底支配了我,我倒在床上,就在晨光和琥珀小姐的目光下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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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痛。

是那種突然被針瘋狂戳扎的頭痛。

醒過來的一瞬間我就知道了,這是喝酒之後的副作用。

胃也不好受,一直在唱悲鳴曲。

屋中的味道有點兒恐怖,我估計地獄應該就是這種味道。

不過有一點令我很意外。

不對,應該是兩點。

第一點是我的身上蓋着被子。

第二點就是躺在我面前睡覺的琥珀小姐。

和我一起生活這麼多天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睡覺。

而且是毫無防備地睡着。

單純這麼看,真的覺得她就是個普通的人。

五官精緻可愛,身上還有讓人心醉的香味,哪怕是在屋中這宛如地獄一般的味道中也不會被污染的香味。

頭髮也柔順飄逸,身材嬌小……只是看着就覺得柔軟。

就是女孩子呢。

只可惜我沒辦法繼續這麼欣賞可愛的傢伙……頭痛的已經要崩潰了。

看來催眠的副作用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啊。

正當我準備尋找醒酒的手段時,翻過身,剛好在床頭柜上看到了一杯茶水和藥片。旁邊還有一個玻璃瓶,上面寫着‘葡萄糖’。這些應該都是醒酒的東西。

首先這應該不是鏡花準備的。她回來的可能性不高。

其次,也要排除母親。畢竟她說過,她不會回來。

那就只能是……

我再次轉回頭,微笑着的琥珀小姐已經與我四目相對。

“早上好……不對,應該是晚上好,晚上好大哥哥!”

她側躺在床上和我打招呼。

“晚上好……我睡了這麼久嗎?”

“因為你一直睡着,我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

“所以就睡覺了嗎?”

“只是閉着眼睛。”

“那不就是睡覺嗎?”

“因為完全睡不着,所以不算是睡覺。”

“你對睡覺的定義還真是苛刻啊。”

她莞爾一笑,柔聲說道:

“能和我這樣說話,證明大哥哥已經恢復正常了。”

“……也就是說我之前不正常?”

“不記得了嗎,喝酒時候說的話,做的事?”

“真遺憾,我完全記得。”

確實是挺不正常的。

雖然有那麼一陣子的確挺舒服,總體上還是弊大於利。

比如頭痛胃痛就是我不願意承受的事情。

“接下來做什麼呢?”

琥珀小姐輕輕問道。

“……完全不知道啊,現在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

我開始反思自己的行動方針。

是不是哪裡出錯了呢?

說到底,我連自己的遺憾都無法填補,那我怎麼有能力有方法去管別人的遺憾啊。

又回到‘自大’這個詞上了。

“那樣的話,大哥哥你可就死不了了,這樣也沒問題嗎?”

“……這還真是大問題。要是這樣能永生,真想去申請個吉尼斯世界記錄。”

“大哥哥的思考還真是積極,一點兒也不像是之前那個準備自殺的大哥哥。”

“可是要是我不死的話,你一定就為難了吧?”

她歪了外頭,似是非是地回答:

“也許真的有些為難。”

“那就沒辦法了,那我還是想辦法吧。”

已經自私了這麼久,也是時候改為他人想想了。

雖然這個‘他人’是死神,但比起自己那些無法彌補的過錯,幫助死神也許更有意義。

“既然已經有‘死神’了,那創造生命的神是不是也存在呢?”

我直白地把自己的疑問問了出來。

“我想應該是存在的吧。”

琥珀回答的很隨意。

“存在嗎?”

她點了了點頭繼續說道:

“而且,我覺得創造生命的神應該是性格非常惡劣的傢伙。”

“哎?怎麼講?”

她伸出食指,在自己的面前搖搖晃晃,依舊躺在床上一本正經地說道:

“被創造出來的生命,也就是人類,活着的時候要面臨很多很多選擇,一旦選擇失誤,就會背負錯誤帶來的後果,而且有可能這一輩子都無法扭轉。神只給了人類活着機會,卻並沒有給你完全修正錯誤的機會,這麼想來,神一定就是個性格惡劣的傢伙吧?”

“……好像有些道理。”

“不過啊……”

琥珀小姐話鋒一轉,語氣也變得柔和了下來。

“不過雖然神給了人類活着的權利,活着的機會,但人類卻從沒有按照神的指示一步一步走下去。愛情、慾望、權利……無論哪一個佔了上風,都會左右人的選擇。如果這麼說的話,神似乎也沒有那麼不堪。不如說他做了一個‘父母’應該做的事情,他讓自己的子女自己選擇,讓他自己去面對這個世界,只是為了讓人類更像人類。”

“明明是死神,卻對創造生命的神這麼在意嗎?琥珀小姐果然是個奇怪的傢伙。”

“我覺得自己還好啊,如果是奇怪,我覺得大哥哥應該更勝一籌吧!再說了,現在討論神存在不存在有什麼用呢?至少這個時刻,那個神不會來幫大哥哥想辦法,所以還是不要想這種無聊的事情比較好哦!”

“說的也是……不過要是我有朋友就好了,這個時候如果可以和朋友商量一下,應該能解決不少問題。”

“和朋友說‘我現在死不了,快幫我想辦法死’嗎?”

“……可以旁敲側擊。”

“大哥哥你會做這麼麻煩的事嗎?你會編造謊言,隱藏我的身份嗎?會隱藏自己的目的嗎?”

琥珀對我眨了眨眼,她也知道我的答案。

“恐怕不會吧。”

“那就是了,所以就算是朋友,也沒辦法幫你的。放棄吧,大哥哥你必須自己思考。”

“真是太現實了。”

“生活就是這麼現實。”

她攤了攤手,就像我的朋友一樣。

“茶水和藥片是你幫我準備的嗎?”

“這些東西家裡都有,大哥哥在收拾房間的時候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後,所以知道放在哪裡。”

“謝謝。”

“不用謝!”

一個快要死的人對死神說了‘謝謝’。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寫進小說里。

我端起水杯,把藥片送進胃裡。打開裝着葡萄糖的容器,一口氣喝了下去。

雖然並不是立竿見影的神葯,但喝下去的瞬間突然覺得自己好了不少。

嗯,是心理作用。

但關鍵是,我在這個時刻產生了這種心理作用。

‘如果有個人能陪在你身邊,你一定會明白的。’

母親這麼對我說了一句。

我盯着琥珀那張精緻的臉看。

要是琥珀沒在我的身邊,醒酒之後我肯定就只能自己找葯了。

也沒人會跟我這樣說話了。

想到這兒,我還真得好好謝謝琥珀小姐。

“……不過說到朋友。”

“想到女朋友了是嘛?那個叫春雪的?”

“……死神有能夠看穿人心裡所想的能力嗎?”

“沒有啊,怎麼可能有這麼奇幻的能力呢,我只是這麼猜罷了。畢竟大哥哥你說你沒有朋友,然後又提到了朋友,那我只能想到之前說的女朋友了。”

“嗯,就是這樣,女朋友,我以前的女朋友。說到朋友,應該只有她了。”

我們倆從小就認識。小的時候我們住在一個村子裡,平時上學我們總是一起走。即便到了初中,我離開了那個村子,我們也巧合地在一所初中讀書,以至於到了高中都在一起。

因為這太過巧合,所以在她提出交往請求的時候,我都沒有想過其她答案。

“想要去見她嗎?”

“嗯,想要見她。”

“然後呢?”

“然後?不知道,現在只是想要見她。”

“是嘛,這提議不錯。”

“算是個突破口吧?”

“……誰知道呢。”

琥珀的回答模稜兩可。

但眼下我也沒有其他的路線可走。

“去見她吧。”

我這麼和琥珀小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