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15日。

中国成都,道宗驻地,藏书阁。

“姬师兄!恭喜啊!”一个清瘦少年抱着一摞书走进藏书阁,并高声叫道。

“乔师弟?比起这个,还麻烦你专门把这个月新收录的典籍拿过来,就放在这边桌子上吧。”姬铄放下手中的《渊海子平》,他刚才正在为这本书写注解,方便以后师弟师妹们参考理解。“对了,你恭喜我什么?”

乔樵放下书,擦了擦汗,“姬师兄,听说昨天姜长老举荐你继任藏书阁阁主,宗主和其他几位长老都认可了。真不愧是易学天才啊!想必离师姐知道了也一定会为你高兴吧!”

“嗯,谢谢你。”姬铄身为当事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兴许只有旁人才觉得是一种荣誉。

天才?这个称呼上次听到是什么时候了。自己九岁时就因精通易学且见解独到而名动雁塔,但因为十年前身为六爻掌门的父亲在日本突然失踪,姬家的道髓经络并没有一丝一毫传承到自己身上。

“道髓经络”,即是西方魔术学界所谓的“魔术回路”,是衡量一个人魔术才能的基本标准,即使这些年来自己努力刻苦,在魔术方面的水平却始终增长缓慢,即便是眼前这个只有17岁的师弟乔樵,境界上也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层。而藏书阁阁主这种职务,原本就是个没人在意的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平时工作量不小却没有什么实权,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阁座。

罢了,也挺适合自己不是吗?这四年来为了追查当年的圣杯战争,花费了不少精力翻阅典籍,每日泡在藏书阁中,想来掌管藏书阁之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大的分别。

“对了。姬师兄,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没看到离师姐,你和她琴瑟不调?”

“什么琴瑟,我和她又不是,又不是……”姬铄脸上有点燥热,“今年的论道举办在齐云山,宗里派她去了,算算日子今天也该回来了……嗯?这是什么?”他看到乔樵拿来的几本书的最上面放着一封信件,信件封口处道宗专用的火漆已经被划开。

“啊,这个是刚才路过聆音阁时吩咐我送去宗主堂给吕长老的。”

姬铄顺手将信封放在一边,开始着手整理分类桌上的几本书。

“姬师兄,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有空的话去我那坐坐,我师弟狄傲几次缠着我要我找你来给他讲讲《周易》呢。”乔樵顺手拿起信件就要离开。

“不错,狄傲不懒惰,年轻有为啊…”

姬铄说着客套话,一抬眼,无意间看到打开的信件中的一行字:

“……已查明术宗窃取伪物‘圣杯’,另行仪式之事已定于瀛……”

他一把按住信件,也不管乔樵的反应就从他手中夺过,仔细阅读起来。

“圣杯战争….圣杯战争?”姬铄如同着魔般反复念叨着。

乔樵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师兄?你没事吧?”

但姬铄就像是听不到他的话,紧握着信件夺门而出,直奔宗主堂去了。

“宗主,术宗将在瀛洲城进行圣杯战争一事是否属实?如若属实为何不让弟子知晓?”片刻之后,姬铄跪在宗主堂各位道宗长老和宗主张尧面前,头虽然低着,声音却透出掩饰不住的激动。

“放肆,姬铄你是在质问宗主吗?”宋长老大声怒斥。

“弟子不敢,只是圣杯战争一事与弟子父母十年前失去音讯干系甚大,《增广贤文》曰:‘千万经典,孝义为先’,弟子无论如何也要查明当年真相!”姬铄不卑不亢,据理力争。

“姬铄,我们瞒着你并无其他缘由,只是为你安全而已。”宗主张尧威严的声音回响在堂中,“你从小和我孙女离儿一起长大,你的脾气我们都看在眼里。若是将此事告知你,难保你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宗主的好意弟子明白,只是……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抛开弟子的私情,这对我们道宗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机会,根据弟子这些年的调查,圣杯战争是极有可能是通往‘大道’的一种仪式。”姬铄诚恳地抬头说道。

“哼,通往‘大道’?想得倒美。”刚才一直闭目养神的俞长老眼睛一睁。“且不说那些西方魔术师口中的‘根源’与我等追寻的‘大道’是否确为同一存在。即便是,就这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旁门左道,你真以为能通往‘大道’?可笑至极!”

“正是。那术宗这些年早已走上歧路,到头来必将自取灭亡。你看看席宗巽、林兴安那几个小子,老夫道术有成指点江山的时候,这几个毛头小子还没出娘胎呢,他们懂什么!”一旁的殷长老也附和道。

宗主张尧等二位长老说完,这才缓缓开口:“你说的话我们并非不懂,只是一来,我们对此事知之甚少欠缺准备,二来,曹天锦、楚兴湍、向修殊这几位首座弟子都有要事在身,道宗并无把握参与其中。姬铄,人做事不能只凭一股意气,有时候要从大局来考虑,宗主和各位长老非是不看重你,只是在这件事上,我们早已考虑明白安排妥当,你就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可是,可是……”姬铄不甘心。

“没什么可是了!”俞长老虎目一瞪,“昨天姜长老一力举荐你担任藏书阁阁主,我还觉得你这小子品性不错,但在这件事上你好像有点不知轻重啊,望你好自为之!”

姬铄不再说话,跪着的他目光从眼前的宗主和几位长老脸上扫过,是了,自己还在期望些什么?如今在道宗无足轻重的自己,根本无法要求道宗为自己做什么。一时间宗主堂陷入了一片寂静。

“这样吧,”张尧打破了这沉默,“既然你刚升任藏书阁阁主,我看藏书阁也年久失修,你去负责内务的鎏玉阁选些材料修葺一下,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不必计较代价。”他思考了一下接着说,“你要是觉得藏书阁一个人太冷清,自可以去挑两个年纪小的弟子去你那里,除去内书院,其他阁座的弟子只要你挑的中,会有长老去替你开口要人。如何,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姬铄咬着牙,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没什么事就先退下吧,我和其他长老也还有别的事要商谈。”张尧便也不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姬铄站起身,缓缓走出宗主堂。

从宗主堂出来,姬铄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助,关于父母当年的遭遇,这是多年来出现的唯一的契机,然而宗派的态度让他如坠冰窟。是自己太无能,还能怪谁呢?

姬铄一步一缓地往藏书阁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位身形绰约的美人。她在树下大约已经等候许久了,发顶上落了一片淡黄白的花瓣。

姬铄抬手想要帮她拂去花瓣,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他的目光闪避着她姣好的面容:“羽离,好久不见。”

“哪有好久,明明才一个月。”羽离温柔的看着眼前的俏男子,她察觉到他心情不美好。“师哥,你看上去有点不太好。”

“不,没有这回事。”姬铄逞强道。

“…那行吧,如果有什么烦恼千万别逞强。

对了,我此次去齐云山,听闻了一个消息,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

羽离面上带着雀跃,她压低了声音:“圣杯战争即将在瀛洲城举行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面前的姬铄毫无惊讶之色。

“这个啊。我之前已经得到消息,长老们也已经安排妥当了。”姬铄淡定的语调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好,好吧...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羽离更多的是惊讶于姬铄的态度,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致。这个和自己六岁开始就认识的青梅竹马,此刻却让她感觉到有一丝隔阂。

“张师姐,宗主唤你过去了。”远处一个小道童叫道。

“师哥,我先过去了。

对了,我还有些话想和你说,等我忙完,我们再见面,好吗?”

“嗯,我回藏书阁等你。”姬铄语气十分温和。

羽离点了点头。两人往各自的方向走去,擦身而过。这一瞬间,姬铄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宗主。”宗主堂内,羽离恭敬的跪着。

“羽离,不必这么生疏,叫我爷爷就是。来,站起来说话。”张尧难得的和颜悦色,这可不是人人都能见得到的,“说说看,这次齐云论道有什么收获呢。”

“爷爷,在此之前,我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先禀报。”羽离一脸正色。

“哦?说来听听。”张尧似乎有些意外。

“这次论道,中途我和几名术宗成员有所接触,得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几天后术宗将在瀛洲城举行‘圣杯战争’,也就是和姬师兄父母相关的那个仪式。”

“呵呵呵...我当什么呢,这事我们早就知道了,你可不要小看咱们道宗聆音阁,这外面发生的风声雨声我们都了若指掌。”张尧笑着捋了捋长须。

“那爷爷,你怎么看?这通往‘大道’的机会可不容错过啊。”羽离殷切的盯着张尧。

张尧摇摇手指头,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羽离,你心里怎么想的爷爷会不知道?你是为了姬铄那小子吧。”

羽离兴奋地点点头。

张尧却背过身去。“圣杯战争的事你勿要再提,我和长老们已商量妥当,我们道宗是不会搅着蹚浑水的。”

羽离一副失望的表情:“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姬掌门当年也是道宗麾下第一掌门,不为了姬师兄,也该追查清楚十年前的真相啊。

而且我也实在不明白即便爷爷你不愿因此与术宗发生争端,这千载难逢的仪式,宗中长老就没有一点兴趣吗?”

羽离有些激动,她万万没想到宗派会是这样的决定,突然她也明白了刚才姬铄为什么有些魂不守舍。

“羽离,别急,”张尧坐了下来喝了口茶,他似乎料到这孩子的反应,“这圣杯战争,原本就是旁门左道,我们道宗既无准备,也就无意相争。你是我亲孙女,我也就不瞒你了,这次术宗和器宗事先就已许诺只要我们答应不参与这件事,待到尘埃落定会让出怀化邵阳一带的二十九条灵脉给我们,同时我们一直有所想法的几种炼器术他们也会提供帮助,瀛洲城的道宗分部,早在一周前就撤走的差不多了。

当然,姬铄那边,你也应该明白,就算你告诉他这些,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以他的脾气反倒可能害了他。”

羽离不知道,此刻她正是站在姬铄刚才跪着的地方,用和姬铄一样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这些老人,同样也只收获了意料之中的失望。连同张尧在内的八位老人,个个形容枯槁,眼中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锐利光芒,有那么一瞬张羽离甚至觉得眼前的八个人同寺院内凶神恶煞的泥胎偶像无甚分别。

她知道,此乃涉及到道宗利益的大事,自己在这个时候再多说什么也没用。

此刻她想的最多的,还是刚刚魂不守舍的师哥——那也是她的心上人。

两人第一次相见是自己六岁那年在内书院。此后,从总角之宴到锦瑟年华,她看着他从百年一遇的神童沦为失去传承的庸人,他也看着她从无心学习的小丫头成长为提出道学革新的宗派继承者。

他终究因为身份没有说出那句话,她终究因为矜持没有说出那句话。

现在羽离知道姬铄心种的苦闷,但她的痛苦何尝不在他之上?原本这些年在道宗中他的地位就一日不如一日,全靠对当年真相的追寻支持着他的精神,如今企盼一朝陨灭,她不敢想象姬铄如今的心境是怎样的。

要到他身边去。现在,立刻。

“宗主,弟子告退。”

“去吧。”

羽离转身从宗主堂离开,背后是宗主和其他长老的对话,显然他们并没有避讳让自己听到:

“宗主,本来说好今天和大小姐谈谈婚事的,怎么……”

“无妨,我看她今天心绪不宁,下次再提就是。”

“那龙掌门和向掌门那边怎么答复?我看龙韬奕和向修殊确实都是有望振兴道宗的青年才俊啊。”

张宗主笑道:“哼,拖着又怎么了,羽离才十九岁,婚事也没那么急,而且宋长老你好像搞错了,会振兴我们道宗的,是我的孙女。”

“是,宗主,只是我看那姬铄似乎和大小姐……”宋长老汗颜。

张宗主大手一挥:“这,你们就不必担心了,羽离这些年为人处世进步很多,不会不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

再过几年,等他们俩身份差距更大,有些事还没有发生就会自然结束。

我张尧这也大半辈子过来了,看过多少风风雨雨。

儿女情长,又怎能敌得过世事无常?”

然而,这位道宗宗主,终归是低估了孙女的情意。

迫切的想见姬铄的羽离,飞奔前了藏书阁,见到的却是他的师弟乔樵。

“离师姐,姬师兄专门让我在这儿等你。”乔樵热情地招呼。

“他人呢?”

“姬师兄让我告诉你,藏书阁新到了一批典籍,他要闭关三天精研一下。”

闭关?羽离将信将疑。以师哥的为人处事,不太可能连她一面也不见就去闭关。或许是因为长老的不公而要闭关平复心情吗?

“真的吗?”羽离上前一步。尽管乔樵比她高了不止一头,却被逼的连连后退。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敢骗师姐...”羽离杏眼圆睁,乔樵拼命避开视线。

尽管依然有所疑惑,但出于对姬铄多年的信任,羽离终究选择相信乔樵的说辞。

“那没事了。好好照料他吧。”

“是。”

眼见羽离走出藏书阁,乔樵长舒了一口气,应付这样的美人师姐实在有些吃力。

“呼...”乔樵低头感慨道。“到底还是糊弄过去了,这事可千万不能被师姐知道...”

他一抬头,却见师姐却又去而复返,出现在藏书阁门口,登时吓得面无血色。

完了。

她面色平静无虞,嘴里隐约念叨着“他为什么要骗我,他怎么会骗我……”,手中却快速掐了几个法印。

“离师姐!等……”乔樵正想辩解,却只觉得双手手腕被一截看不见的绳索陡然捆缚住,一瞬间一股巨力将他吊起,天旋地转之间又立刻被重重得砸在墙边的书架上,接着把他甩在了地上。书架上的典籍倾泻下来,砸的他浑身骨头都散了。

乔樵又是慌乱又是惊恐,望着神色依然平静的羽离不敢说话。

羽离望着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告诉师姐,师哥究竟去了哪里。”

乔樵早知道此事瞒不了羽离多久,但未曾想过她为了他疑心到这种地步。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羽离所为,乔樵甚至觉得自己被掐住了脖子,他面色涨红,磕磕巴巴地坦白道:“姬,姬师兄只说要外出一趟,闭关,闭关什么的都是他让我说的!我不知道姬师兄为什么要瞒你啊!”

“他有和你说要去哪吗?”羽离兀自浅笑着,但乔樵却觉得手上脖子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没、没有,但是,我,我看到他好像订了机票去,去‘瀛洲’...”

瀛洲?!羽离睁大双眼。

“我了解了。多谢了,乔师弟。”

“不,不客气...那个,能放我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