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向从未拜访过的三楼廊道,敲响了天宫寺房间的门。

今天就连这老女人也有些反常。大概是因为台风警报而取消了工作吧,几分钟前,我收到了天宫寺发来的信息,似乎想要找我面谈什么。

正好,我也对她没有在恶作剧的次日如期举行考核,反而拖延了这么多天的缘故有些好奇。

“呀哈。”我故作不正经地朝开门出来的天宫寺打了个招呼。

站在我面前的是衔着卷烟,正用毛巾擦着湿头发的天宫寺今日花。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工作狂穿着松松垮垮的长衬衫和运动短裤的模样,我稍微有些惊讶。

“喔,你原来是习惯起床之后洗澡的类型啊?”

“废话少说。”天宫寺用毛巾裹住头发之后,拿着烟摆出了相当地痞流氓的站姿,“也不要往房间里面偷看。”

“不会偷看的啦。”我说,“完全没有少女闺房那种让人想看的气氛嘛。”

她身后除了原装的铁架床和书桌衣柜以外空无一物的房间,比起宿舍更像是牢房。但考虑到这家伙基本没有什么待在宿舍里的时间,也能够理解了。

“啊啊啊!你还说你没看!”天宫寺慌乱地把我挤出去一步,关上了身后的门。

对这个人来说,穿着能从领口的缝隙中看到一小半胸部的衬衫,站在公共走廊里散发沐浴露的香味,似乎没有死板的房间被人看到那么令人害羞。

“行啦,想让我赶紧走,你就赶紧把话说了。”我催促起来。

天宫寺双臂环抱,像是在犹豫应该怎么开口一样,凝视着我。一直都不太会成为他人焦点的我,遇上这种目光,身上难免有些不自在。

“我调查过你了。”天宫寺终于开口了,“来历稍微有些复杂啊,难怪他们要用假身份包装你。”

刚才的天宫寺,也许是在研究怎么说出来会对我比较有冲击吧,眼前的她,显然对自己的成果十分得意。

但真是遗憾,这是很多孩子在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看穿了的事情。

“啊……原来你没有加班重新弄问卷,就是为了这个啊?”我叹了口气,不由得感到被这人浪费了好几分钟时间,“直接问我的话,我其实不会介意告诉你的。”

前一秒还得意洋洋的天宫寺,因为我的话僵在了那里。她极力甩开自己身上尴尬的气氛,辩解道:“如、如果不是干出影响‘避风港’运作的事,你在我眼中只是块路边的石头罢了!”

“行啦行啦,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跟其他人还有约呢。”

就算现在,我在你眼中也只是一块可能会绊到脚的石头吧。

“有。”

这家伙的自尊心还在做着垂死挣扎。

“什么呢?”

“你跟雪杉说了什么吗?”她问道,“那孩子这两天突然变得很老实……跟前两年一样。”

“那她现在能通过你的考核么?”

“怕是不能,没学会的东西太多了,只是老实没有用。”

“那我也什么都没跟她讲过。”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我就是什么都没说,才错过了原本能帮她的机会。”

“啧……”

“别咂嘴啦。”我抬起双臂,舒展了一下僵硬了的筋骨,继续道,“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背景,那有些事情也好解释了。”

“你说说吧,原‘第一避风港’的船只先生。”天宫寺压着声音念出了这个词。

但是,这个自认为所有人都比她天真的女人,口中说出的任何话,都不会对此刻的我有任何挑衅的效果。

我只是单纯想要告诉她,我们都是差不多天真的人。

“过奖,我在‘避风港’中待过的时间比你短多了。”我说,“但是我知道,在这里的每个孩子,都缺少了什么对他们而言很重要的东西——这才是来这里之前,会被问到想要什么‘礼物’的用意吧。”

“这种事我也知道。”

“但是……你不知道,能给他们补上缺失的部分的,不是你这样拥有一切的富足的人。”

“嗯?”

“和他们同样有着一块残缺的人,才能理解他们对那个遗失的东西有多渴求。”

“……啧。”

“啊对了,比起这些废话,我比较想知道你是怎么调查到我的事的。”我问,“这里能上网么?之前偷用你的电脑的时候明明没有网呀……”

“不告诉你。”

“切。”

我没有再做停留,转身挥了挥手,无视背后的天宫寺,径直走向了楼梯。

也许是因为急于去了解雪杉的状况,我对于这次无聊的邀约有些气愤。

“话说回来,我自己也没把这点做得多好吧。”我无意之中,把这样的心声说了出来,仿佛是为了让内心懦弱的那个我,狠狠地批评一下现在戴着面具、只知道逃避的我。

因为即将来临的台风,孩子们也从下午开始取消了室外训练。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谈话,我只好允许常夏再次进入我的私人空间。

……不对,能被这些孩子随随便便闯进来的地方,也不太算是私人空间了。

“你干得很好嘛,同志!”

锁上门后,常夏双手叉腰跨立,给我来了这么一句开场白。

“现在是值得这么情绪高涨的时候么……喏,给你午饭。”

我在床边坐下,抄起一根能量棒扔给常夏,这家伙居然像宠物一样“喵呜”地一声,用嘴了下来。气氛异常轻松,以至于有一瞬间,我产生了自己所面临的麻烦已经全部解决了的错觉。

但事实是根本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几天里逃出“避风港”,也不知道在我离开之后,依旧孤身一人的雪杉,会选择肉体的死亡,还是在无尽的监禁中等待与阿列克夏重逢。

与此刻的我相反,眼前的常夏,却露出了“计划进展十分顺利”的表情。

这也是我把她叫来算账的根本原因。

“所以说,你从最开始就知道什么内幕吧?”我敦促常夏赶紧进入正题。

“唔嗯……嗯嗯……”正不顾形象啃着能量棒的常夏,用力咽下了嘴里的东西,边擦着嘴边的巧克力边说道,“哼~哼。那是当然的,我和小雪杉在一起的时间,比你长了整整两年呢。”

“那么,能烦请你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这是常夏此前欢迎我来找她询问的事。

“喔……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子规同志。”她看起来是真的有些意外,“毕竟你一个星期就做到了我两年都没做到的事呢。”

“诶?”

常夏用沾着巧克力的拇指,模仿着杀手舔去刀刃上的血液的动作,眼神也在这一晃之间,变得无比认真起来。

“揭开那个骗子的假面。”

“……骗……子……?”

“还记得你看过的雪杉的简历么?”她踱着步向我走来,一边问着,“记得上面有多少谋杀嫌疑么?”

“……42起。”

“从第一个案件到最后一个案件,中间有多少时间呢?”

“两年十个月十七天。”

“平均每个月都有一起以上的谋杀。”常夏闭上双眼,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的吧,‘避风港’里这些人,他们身上的嫌疑基本就是事实。”

“知道。”

如常夏所说,孩子们会被抓捕,会进入“避风港”,仅仅是因为犯下的这些事件在海外、战乱地区、不受法律束缚的地方,被带回来之后无法继续追责,无法审判,才有人建立这种尴尬的中间地带来收容和供他们过渡。

如此之多的凶杀事实,正是雪杉背上了最高等级警戒的原因。

“那你记得她的最后一个案件是什么吗?”常夏继续问道。

“2044年,谋杀东部自治联前主席,本人认罪。”

“你看起来记忆力有点好哦,子规长官。”常夏满意地笑了起来,“就是反应有点迟钝。”

“真是抱歉。”

“没事啦没事啦,迟钝也是你可爱的地方嘛——呀——”

话说到一半,莫名地想要扑到我身上的常夏,被我一手抓住脑袋,拦截在了半空中。

就和这家伙对我的态度一样,她对雪杉做出的这些粘人的举动,其中应该也是不包含真正的感情的吧。

“快继续。”我催促道。

“呜呜……好啦……”常夏说,“全说完之后你要给我抱抱奖励一下哦。”

“那时候再说。”

“好诶——那么!关键内容就是——”常夏拉长了尾音卖着关子,“我托人确认过了哦……”

“……托人?”

“嘘——”常夏凑近过来,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道,“这个‘避风港’不能跟外界通信,只是表面上的而已。”

“那……”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哦。”

随后,常夏便后退几步,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表演起她的推理剧。

而我刚才想要确认的,只是天宫寺会不会也使用了同样的手段而已。但几天之后也许就可以永别的“第二避风港”中,还有多少这样的秘密,也都跟我没太大关系了。

因此,我将目光聚焦在了名侦探常夏的身上。

“最后我发现了,被雪杉干掉的那些废物啊,全都不是人类。”

“……是‘法外人’么?”

“哦嚯!子规长官似乎被我的聪明病毒给感染了,第一次走在我前面了哦。”

“麻烦你给我来一针抗病毒药。”

“才没有那种东西,接下来你必须要变得越来越聪明才行。”

“啧。”

不能告诉常夏,我只是出于本能想到了这一点而已。

雇佣夜莺和我工作最长时间的雇主,那个最后我们没能为他挡下反恐部队的安东诺夫,就是我口中的“法外人”。

听起来是非常险恶的名词吧。

但拥有这个称号的,只是一群不愿放下金钱和权力告别人世的老不死而已。

他们私下联合,为自己定制从内到外都更加完美的全身义体,在死亡来临前,将自己脑内所有信息抽出、数据化、备份到那个用硅元素制造的新大脑中。

然后操纵全新的身体,抛掉法律上的身份,继续在幕后操纵着自己生前的家业。

他们可以逃避法律的束缚。但同理,杀死他们的行为,就和把人形射击标靶打成蜂窝一样,也不会触犯任何法律。

正因为雪杉所刺杀的,全部都是“法外人”,常夏才没料到她会对天宫寺那个人类动手吧。

“被小雪杉干掉的第一个饭桶,谢尔科夫,所有老不死的义体都是由他的公司制造的。”常夏说,“之后的两年十个月里,她把能找得到的‘法外人’全都问候了一遍,说是东欧最优秀的清洁工应该挺合适的。”

“目标有够明确的啊,是来自什么民意团体的大订单么……”

“不知道哦。想干掉那群垃圾的人可多了。”

“也是。”

“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哦。”常夏的推理看起来到达了尾声,“被她干掉的老不死里面,一大半都掺和了塔里苏气田的事。而最后一个,东部自治联的,不就是那些事的罪魁祸首嘛。”

“气田……”

虽然与我无关,但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当今时代的任何人,应该都会想起与它有关的、多年没能平息的无数恐怖袭击和动乱事件。

“小雪杉啊,十有八九是那些事的受害者,长大之后去寻仇了吧。”

“确实……天宫寺也猜测过差不多的事。”

常夏所说的不无道理,在那些冰封的北方地区,在“第一避风港”中,我也遇见过不少因为同样的理由,被迫踏入风暴圈中的孩子。

“最~后最后最后,重点来了哦。”

常夏深吸一口气,将我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中——

“关于动机的推理结束了,接下来的问题,小雪杉是如何清除掉那么多垃圾的呢?”

“是在问我吗?”

“当然。”

“我只知道她能够趁人不备,用毒药和陷阱来杀人。”

“0分!”常夏毫不留情地用双臂在空中划了一个X,随后弯下腰来,像老师指点学生似的说道,“那些老不死可是机器哦,就算用榴弹发射器轰成渣渣,都有可能备份到新身体里复活哦。”

“这……”

“除非突破他们的保镖、门禁、安防系统,到他们身边,切切实实地杀了他们,在备份启动之前破坏数据——”

我疏忽了。

就连自己曾经以“法外人”的保镖的身份工作过,我都疏忽了。

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敌手,我们这些为钱卖命的人,都不会轻易放他们通过。更何况,那些“法外人”的宅邸中,还会有无数热兵器、以及计算机和仿生机器构成的无机质的防卫网。

就算是能够潜入人类意识盲点的“杀人者”,也很难涉足最核心的地方才对。

“所以才要表扬你,子规同志。”常夏见我没有回答,自顾自继续了下去,“我推理的结论,小雪杉真正的底牌,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目标信任和依赖的人……她可以‘变成任何人’。”

“——!”

我再次语塞了。

我明明见过这种杀手,我本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变成任何人。

那正是我曾经见过的、雪杉轻松自如地切换的“面具”。而这也许就是,我们永远无法踏入她的安全距离的原因吧。

因为如常夏所说,雪杉是从未用真正的模样与我们交往过的,骗子。

所有的疑虑的谜题,都在这一瞬间有了明晰的答案。

我的心跳不由得加速起来,就连呼吸也因为无名的激动而变得灼热。

——还不算太晚。

——我还有可以做的事。

——雪杉,请等等我。

如同记忆中窗外的那场暴风雨一样,这些雨滴般的话语,接连不断地敲击着我的大脑。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常夏?”

缓过一口气之后,我才发现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常夏还在期待着我的反应。

“秘密。”她双手背在身后,退了几步,停在房间的门口,“不过,多亏你帮我验证了这个猜想。要是没有你,我们小雪杉统一战线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同志。”

这一步啊……是说雪杉现在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的状态吧。

此时的我多少能猜到她变成这样的原因了。

“哈啊……你真的把我当作同志过吗?”因为刚才短促的神经紧绷,我感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疲惫。

“唔,不好说呢。总之总之,收尾工作就有劳你了哦。”

“……有够麻烦的。”

常夏说完,打开房门,转瞬间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哈啊……有够麻烦的啊,这些小孩。”

我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将刚才一度袭来的疲乏感极力压制下去,重新振作了起来。

常夏这家伙,为了自己不能明说的企图,完全把我、抑或是“避风港”中所有人都当做了工具。

不过仅限这次,我非常乐意成为工具,接下她委托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