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台风来袭的迹象越发明显。高空的云层被扯做一缕缕碎片,在深蓝的幕布上缓缓前行。

阳光洒落在失去了云层遮蔽的避风港中,气温也终于让人有了一丝盛夏到来的感觉。

空无一人的“图书馆”中央,是满地被拆散的八音盒摆件,和钢琴维修备品的包装盒。看来几天前的雪杉,就是用这些东西制造了她的杀人机关。

多年无人清理而变得浑浊的窗户,被太阳染上了古朴的金黄色。延伸到地面上的光路间,浮动、上升着的尘埃偶尔反射出纯白的光斑。

因为尝试直接拜访雪杉的房间没被搭理,我才选择到这个地方来埋伏她。

在一切都结束以前,她多半会来看看已经得到了、却无法让她从某种困境中解脱的“礼物”吧。

“由于一些复杂的原因,我正受困于迷茫之中。”

“我想要杀死自己,来根除这份迷茫。”

她这么在遗书中写道。

而这份迷茫的根源,作为旁观者的我,也许已经略知一二了。

“哟,雪杉。”

稍微等上了一些时间,但最终如我所料,在落入房间中的光线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了门口。

“子规?”

雪杉明显是没料到自己的秘密基地里,居然有一个提前到访的不速之客。那个小小的身影停在了门边,夕阳染红的天色为她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啊……被你叫名字总觉得很不适应啊。”我说,“不把我赶出去么?”

“没事。”

“多谢,能麻烦你顺便关一下门吗?我们来聊聊。”

“嗯。”

伴随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她顺从地关上了“图书馆”的门。这个原本就不怎么明亮的房间,变得更加晦暗。

但这对我而言更好,我不太想知道这个对人惟命是从的、像是在梦游一样的躯壳,在说话的时候带上了怎样假惺惺的表情。

毕竟,她并不是我想要对话的那个“雪杉”。

“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吗?”

“为什么?”

“哈……”我长叹一口气,“以前的你好像是会自己把原因想明白,然后回答一句‘不问’的呢。”

“我应该是那样的吗……学习了。”她边露出思考的样子,边走向房间一角的那台三角钢琴。

“所以现在这个你,只会学习和表演别人想要你变成的样子吗?”

昏暗的角落里,雪杉用那双湖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原本就不包含多少感情的视线中,就连曾经那些令人心醉的星光都消失了。

“嗯,比跳楼和绝食简单,不费劲地等着谁来杀死我就好。”

“一点都不好吧。”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阿列克夏会想看到这样的你吗?”

“会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随后垂下视线,用右手抚摸着那台依旧没有打开的手风琴。

“啧……那就算是表演的也好,能不能让我看看前几天的你呢,雪杉?”

“有点难,找不回当时的感觉了。”

“这么说我之前认识的你,也都只是表演出来的假象咯?”

“不全是。”雪杉答道,“……看来你知道了很多事。”

“多亏了某个对你爱得深沉的人啦。”我挠了挠头发,准备继承名侦探常夏的事业,完成最后的推理,“让我冒昧地猜一下,你是不是把在‘避风港’里的所有事,都当成工作来对待了?”

雪杉愣了一下,再度转向我的时候,她似乎又换了一副“面具”。也许是被我猜中了什么,她的话语中散发着认真起来了的气息。

“相反,是把工作当做生活。父亲教过我,只有这样才不会死掉……”她顿了一下,话语中带着一点颤抖,“我现在,已经没办法让自己死掉了。”

果真如此。

雪杉之所以能够完美地假扮成任何人,是因为她主动抛弃了自我,把扮演别人所需的角色,变成了自己的生存方式。

过去两年里,她扮演着天宫寺所希望的“优秀的船只”,骗过了天宫寺和“艾格尼斯”取得了数一数二的考核分数;

在我到来之前,她也许是为了消除自己的迷茫、追随阿列克夏而去,扮演了能够吸引常夏或是我的注意力的角色,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帮助她完成了“自杀”;

最后,达成了一切目的,不需要再扮演什么了的雪杉,就变成了现在这个空荡荡的躯壳。一边延续着过去如同呼吸一般的生存方式,一边等待着别人给她以肉体上的死亡。

——不过,你还是高兴得太早了,雪杉。

在这个地方,是没人可以杀死你的。

在你还是孤身一人的现在,我也是不会允许你死掉的。

“对了,说说最开始的问题吧,关于我来这里等你的原因。”我改变了话题。

“是什么呢?”

“因为你的‘礼物’还在这里嘛。”

我走向雪杉,一手重重地放在了她那台手风琴上。琴身内部的零件,因为这一次接触而发出微弱的颤动声。

雪杉后退了半步,虽然没有反对我这么做,但眼中还是冒出了些许警惕的神色。

擅自拍人家最心爱的东西,如果玩过火的话,这次也许我就没法从她手下侥幸逃命了吧。但要是能因此让那个有着锐利而寒冷的视线的“杀人者”重新出现,另一种意义上我也算是满足了。

——只是,我期待的状况并没有出现。

雪杉低下头将脸扭向了一边,轻轻地“哼”了一声,但没有我的话发表任何感想。

“你来这里也是为了这个吧?”我假装着流氓的语气,继续向前一步,将雪杉逼进了无法再后退的书架堆之间,“为什么呢,为什么原本能扮演好孩子的你,在得到‘礼物’之后就扮不下去了呢?”

“……”

“为什么,你想要的‘礼物’会是这个呢?”

“……”

“这个东西,比你的生存方式还重要吧?”

我提起有些沉重的手风琴,用一不小心就会摔落下去的姿势吓唬着雪杉。

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紧闭双眼,整个人都缩进了书架和储物柜的阴影之中。有一瞬间,我也慌乱了一下,我从未见过如此畏惧什么东西的雪杉。

但随即,我调整着呼吸,握紧了那台手风琴的尼龙背带。

——也握紧了,大概是唯一能拯救雪杉的绳索。

“……抱歉哦。”

不知何时停止了颤抖的雪杉口中,飘出了这样一句话。语气中那一丝温润,和那个容易露出淡淡的、满足的微笑的雪杉,如出一辙。

尽管知道这是假象,但我还是感觉,这个空间中一直存在着的沉闷的空气,被一扫而空。

“诶?”

但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差点放开拿着手风琴的手。

好在下一瞬间,就被雪杉悠然伸出的右手扶住了。

“是这个感觉吧,子规?”她仿佛在跟我确认自己“表演”的效果。

“啊……嗯。”

“哈啊……那就好。”像是对手风琴和我都放心了似的,雪杉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过还是抱歉,跟我在一起做什么都很无聊吧?”

这是几天前,雪杉在我们约会结束前问过我的事。

“知道你只是在演戏之后,确实觉得很没意思啦。”我毫不留情地发泄了一句。

“我小时候,有很多喜欢的东西。”雪杉往我身旁走了一步,轻轻一跳,坐在了三角钢琴上,“画画、钓鱼、在积雪的松树林里跑来跑去。”

她没有理会我的抱怨,没来由地开始讲起了自己的事。

“和阿列克夏一起住的时候,他每天回家都会给我带的蜂蜜蛋糕……”得益于钢琴而比我高出一点的雪杉,特地俯下视线看了我一眼,“我也……非常、非常喜欢。”

不知道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我想起了曾经与之苦战过的那个男人发的牢骚。

世界也许真的很小吧。

至少这一刻,我万分希望那个想要给女儿带蛋糕回去的大叔,那个使用着和雪杉完全一样的杀人法的敌人,就是她亲爱的阿列克夏。

我希望任何故事是有始有终的,所以我无法弃眼前这个女孩于不顾。

“可是你不太喜欢我做的诶。”我努力开着玩笑,让气氛不那么压抑。

“抱歉哦,不是因为不喜欢。”雪杉说,“是因为会唤起不好的回忆。”

“咦?”

我不太理解,喜欢的东西与信赖的人组合在一起,为什么会是不好的回忆呢。

“跟克服恐惧症一样的道理。”她上身向后一仰,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说道,“用能接受的回忆去习惯害怕的东西,用厌恶的回忆去疏远喜欢的东西……”

雪杉顿了一下,仿佛在对付着自己脑中那些无法言喻的“厌恶的回忆”。

“直到什么都不再喜欢,什么都不再讨厌,就能拥有完美的‘演技’了。”

“所以才会觉得做什么事都很无聊吗……”

我一直都误解了。

雪杉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她有着与所有孩子一样丰富的感情。只是她再也不能感受到乐趣,不能因某些事快乐起来,成了只为“工作”而存在的机器。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雪杉呢,阿列克夏?

“嗯。但这个是例外。”像是看穿了我的疑虑似的,雪杉看向那台手风琴,继续道,“父亲说过,只有这个技能不能用来‘工作’,我可以喜欢它,这样我就有了找回原本的自己的‘钥匙’。”

——这是雪杉的“钥匙”。

也许是因为自己也在寻找同样的东西,我才能理解雪杉所说出的这句话。

阿列克夏教会了雪杉在风暴中生存的技巧,也为她留下了逃离这场风暴的方法。

“不过,你好像没学会拉手风琴?”

“我学会之前,阿列克夏就不在了。”

不知道是不是主观的渲染,即便是雪杉那样冰冷的语气,我也从中听到了一丝不舍。

原来如此。

那些大人们不懂,差点把自己当成了大人的我也没懂。

这不是什么四级警戒、游荡于北国的危险分子,只是一个找不到家、拿着派不上用场的钥匙哭泣的孩子而已。

“那么——”

趁着雪杉不注意,我把手中的手风琴推进了她怀中,顺手解开了风箱的扣带。

亲爱的阿列克夏,如果你就是当时那个男人的话,请允许我为你献上敬意。

“我来教你拉一曲吧,雪杉。”我说,“我在给人打工的时候学过。”

也许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紧张,产生了错觉吧,在雪杉点头的那一瞬间,我似乎再次看到了她眼角洒落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