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五十分,天空依旧浓云密布。

令人不快的湿热压迫着胸腔,就连原本不会多在意的巡逻无人机,都变得碍眼了起来。

……这么一说,好像并不只是因为心情不佳,无人机的数量确实比前几天更多了。

像废墟一样的“第二避风港”内,不知为何有着极其充裕的电力供应。

手环、孩子们的识别用外衣、还有这些24小时巡逻的机器人,全都可以依靠无处不在的感应充电装置,全天候保持电量充足。

但平时偶尔才会看到一两台在工作、大部分都停在充电站上的无人机,今天前往“行政楼”的路上就已经看到了好多次。

抱着好奇心稍微留意了一下,我很快明白了原因。

“台风预报么……”

大概是感应到有人接近,悬停在路边的无人机朝我飞了过来。

正前方的屏幕上循环滚动着一行文字:“6号台风已于今天凌晨生成,预计在数日后影响本地,请有关人员适时调整工作安排,保障安全。”

“原来如此……多谢啦,‘艾格尼斯’小姐。”

我轻拍了一下无人机的屏幕,它像是完成了通知任务一样,缓缓后退,随即上升飞走了。

几乎与此同时,腕上的手环也微微震动了一下。待机屏幕上显示时间的呼吸灯下方,多了一行有关即将到来的台风的信息。

关于神秘的“艾格尼斯”小姐的工作方式,我多少有了些头绪。

“不过……不先去跟天宫寺决一胜负的话,这些东西就算知道也用不上嘛。”

于是,百无聊赖地蹲在天宫寺的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等待她出现的时候,我一边思考对策,一边朝房间里打量着。

“这个人啊……我好歹在名义上也是教化官,居然不安排一张办公桌给我。”

虽然有没有桌子都无所谓啦,我也不想当着她的面设计逃离“避风港”的路线图。

只是,以这个房间的规模和陈设来看,过去的“第二避风港”,应该是为至少10人的教化官、几百人级别的“船只”而准备的。居然会沦落到今天这种荒凉的样子,也真是有够惨淡的。

“你有需求的话,我不会介意你到距离我最远的地方,随便找张椅子坐着看风景。”

伴随着鞋跟有节奏地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个充满威严的女声从几步开外的距离传来。

“哟,天宫寺小姐。”

“所以你要在这里蹲到什么时候?”

“这么多天没见,不要第一句话就说得像是要赶我走一样嘛……”我无奈地站起身。

“我的第一句话是欢迎你进去坐下。”

“啊……也是呢……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个三天前毫不留情地用高压水枪攻击我的女人,再次见到的时候,脸上也完全没有愧疚之意,这点反而让来挑衅的我有些难堪。

看来,昏睡了两天的脑袋完全清醒过来之前,还是不要跟这个人说玩笑话比较好吧。

我跟上天宫寺,走进了偌大的教化官办公室。等着她在几乎正中间的一个办公桌前坐下之后,才按照她刚才的规矩,走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

“喂,去那边。”她指着靠走廊一边的角落说道。

“为什么啊?”

“那边比你这边远6公分。”出乎我预料的是,天宫寺并不是口说无凭,她说着这句话的同时,居然真的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激光尺测量距离。

“有什么差别啦,那边看不到风景诶。”

虽然我也并不是很想看风景,但这种明显找茬的行为,很难不激起人的叛逆心吧。

“你可以站起来看。”

说归说,为了能和这个脾气比孩子们还难捉摸的女人好好交谈,我也只好顺从了她。

不过,看不到乏味的风景的另一个角落,似乎对我更友好一些——

因为朝着天宫寺那个位置的侧前方,她被黑裤袜包裹的双腿的交叠处,和军装裙之间形成的若隐若现的空隙,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站现在了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直到这时,似乎才第一次认真注意这个前辈的样貌。

为人行事过于严肃,加上她年龄不明,从我所听闻的履历和地位而言,显然要比我年长不少,因此才会下意识地把她当做老女人。

但本来就比我矮一个头的天宫寺,实则有着称得上小巧清纯的娃娃脸,加上有着如同玩偶般罕见的白发,细看之下,流露着只有二十岁出头的稚气——相比她潜在的实际年龄而言,说是稚气也不为过吧。

实在抱歉,我是个看脸决定交不交朋友的人,今天原定的吵架计划就——

“咦……”

正准备修正对她的印象,努力讨好一番的时候,面前的天宫寺熟练地从抽屉中摸出一盒香烟,变魔术似的甩开手中凭空出现的zippo打火机,随后深吸一口,缓缓地呼出一个烟圈。

对了,今天是要来跟这个老女人吵架的来着。

“天宫寺小姐啊。”我故作淡定,至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看到大姐姐抽烟就会慌乱的人,“冒昧问一下,你为什么叫天宫寺呢?”

“什么鬼问题。”

“是问姓氏啦,姓氏。你是外国人吗?”

“无可奉告。”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细长款的卷烟,满脸写着不悦,“你又为什么叫子规呢,姓子?”

“哈哈,才没有那种姓吧。”

“那是为什么呢?”她追问道。

“假名而已啦。因为太喜欢了,后来就去申请改掉了本名。”我说完,又强调了一遍,“仅此而已。”

“喔……和雪杉一样嘛。”

“雪杉?”

“不是让你看资料了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雪杉那个不会再被人提起的曾用名,游冬云。

“哦哦……我倒是觉得她过去的名字不错。”我说,“为什么会改掉呢,简历里没写来着。”

“谁知道呢。”天宫寺衔着香烟,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像是东北边境那一片出生的,十几年前正好是天然气田的事闹得最大的时候吧?”

“原来如此……”

天宫寺所说的,是过去数十年,世界上众多争端的一部分。传统燃料的产能骤减,导致每当有新型能源的矿藏被发现,都有可能引来战火。

对国家和国家而言仅仅是“摩擦”的事,就足够摧毁那个地区平民的一切。

“那些小孩能活下来的,日后改名换姓也很正常吧。”

“也是。”我附和道。

“那你原本的名字呢?”天宫寺似乎也对我的过往产生了一些兴趣,大概是她打算在手中的烟燃尽之后再开始工作吧。

“如果你在问句前面加个‘冒昧’,我会很乐意回答的。”

“冒昧请教一下你原本的名字。”

“嗯……”我闭上眼睛,思考着怎么把回忆中不需要隐瞒的部分梳理成话语,“忘记了。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被妈妈带着去投河自杀。”

天宫寺没有回应,她看起来允许我把自己的故事说完。

“大概是她和我爸之间的问题吧。”我说,“她、姐姐、我。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得救。所以……原本的名字就当做忘记了吧。”

“真是抱歉。”

天宫寺的语气没有我期待的那般沉重,她沉默地吸了一口烟,低头翻看起桌上的文件和平板电脑。寂静的房间中,只剩下了老旧的风扇工作,以及纸张翻动的声响。

“所以说,”许久之后,天宫寺抬头看向我,“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聊这个?”

“当然不是。”我认真了起来,“过几天那个考核,雪杉会不合格吧?”

“对。”

“你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这个。”她说着,将手中的电脑屏幕转向了我。不用多做解释我也知道,那是所谓的“试卷”,上面写满的,是那些孩子就算说谎编造都需要费点力气的问题。

“这东西有多准确呢?”

“至少我在这里工作的这些年里,几乎没出现过几个纸面分数和‘艾格尼斯’的评分不成正比的人。”

“那就说明还是有例外的吧?”

“不存在完美的方案。”天宫寺似乎早就考虑到了我提出的疑点,“但也不可能为了那千分之一的例外,选择误差更大的路线。”

和我所想的一样,她并非没经过深思熟虑就独断专行。只不过这个选择的结果,实在让我很不甘心。

“既然来找我了,你准备了更好的方案吗?”

“……没有。”

“那就接受现实吧,‘艾格尼斯’的思维不是我们能摸清楚的。”

天宫寺把仅剩一点的烟蒂,压灭在了烟灰缸里。她话语中的感慨之情,甚至比刚才听到我的故事时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