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做有关水的噩梦。

独自一人站在没有尽头的、下着无声的暴雨的荒原上;或是和现实里不存在的梦中的亲人一起,被沉重而漆黑的海水吞没。

畏惧的东西、无法战胜的东西,就努力逃避掉吧。

我的信条是逃避这一切。

所以我也讨厌睡眠,讨厌像水一样不安稳的太软的床。

即便在拂晓时分惊醒,过往的那些声音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盘踞在耳边。

——“我们一起去死吧,我一个人很害怕。”

“不要。”

——“对不起,死到临头我还是窝囊废,还要带着你们一起上路。”

“不要。”

——“希望你们下辈子有个好妈妈。”

“不要!!!”

——“喔……你喜欢我啊?那就在台风过境的日子,来楼顶堂堂正正地说出来。

但偶尔偶尔,譬如今天这个漫长的夜晚,如剧毒的泥沼般的回忆也会被那个高昂的、轻易贯穿一切黑暗的嗓音所瓦解。

对了,那是我们还在故乡,在温暖的南国时度过的日子吧。

“你能做到吗,我的小鸟?”

——记忆中的那位少女问道。

周遭重新归于沉寂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白色。即便是夏季,凌晨的气温还是低得让我浑身一颤。

我不记得自己在床上辗转昏睡了多久。

这三年多来过分安逸的日子,让我在一天里遭遇两次生命威胁之后,透支了超乎预想的体能。就算讨厌睡觉,就算每两三个小时就会因为噩梦惊醒一次,也还是因为过于疲乏,而反复地再次躺下去。

我看了一眼依旧阴郁的天空。

在无法入睡的间隙,不知道分多少次、花了多少时间,用口粮罐头的铁皮和“图书馆”里带出来的玻璃片,完成了简易的六分仪。但显然,我已经在昏睡间错过了最适合测量纬度的晴天。

既然如此——

“看起来B计划延期不可避免了……呜哇哇。”对自己这么说着,我试图爬下床,却因为双腿脱力而差点摔倒。

而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雪杉顺利通过一周……不对,现在还剩几天了……总之是即将到来的考核,让我不至于在实施B计划之前就被关回去——这就成了最亟待解决的问题。

解决问题最简单直接的路线,也已经摆在我面前了。

和天宫寺今日花来一场正面谈判吧。

“啊……前提是她还活着。”我揉了揉大概已经乱成了泡面的头发,突然有点惆怅。

在我陷入昏睡前的那天下午,雪杉可是信誓旦旦骑在我身上放出了杀人预告的。

不过,这几天里似乎没有足以吵醒我的大动静,我本人也还好好地躺在这里,至少说明她还没被关起来。

“哈……”

结束推理,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第一次感到世界和平是如此弥足珍贵的宝物。

但这份和平短暂得令人惋惜。

久违地洗漱完毕,刚打开门,我就正面遇上了最烦人的家伙。

“哦吼!好久不见的子规长官,早上好呀!”

“早啊,常夏。”

相比神出鬼没的其他人而言,在港内遇上常夏的概率,大得有理由把她以监控良家少男的罪嫌告上法庭。

但就算真是那样,一定程度上也能理解吧。

这个女孩为了她不可告人的阴谋,正在抓住所有机会催促我去攻略雪杉。

“对了,先告诉我你在这里守了几天吧?”

“嗯……”常夏用纯真的眼神接住了我的提问,掰着手指数了数,“从你被玩具水枪滋倒的第二天开始,算上今天是三天。”

……你是完全没打算掩饰自己在监视我的事啊?

但多亏了这个计时小秘书,我才得以校正大脑中的日期。只浪费了两天多时间的话,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真是的,作为小雪杉全球后援会会长,这么懒散可不行哦。”

“连后援会是什么时候成立的都不知道的我,决定惭愧地把这个尊贵的荣誉让给你。”

“诶,我不能胜任啦。”

“人总是需要成长的。”

我绕开常夏,准备在晨会开始前赶到天宫寺的办公室埋伏她。

“哼哼……呼……”而一旁的常夏却闭上眼睛,像猎犬似的夸张地到处闻起来,随后说道,“有道理。不过你看起来要抛弃小雪杉,去见别的女人了。”

“这你都能闻得出来啊……”

“跟给小雪杉做蛋糕的时候不一样,你在散发着特别的费洛蒙哦。”

“别把我说得像是发情期的动物一样。”

“我说,是特别的。”常夏的语气认真了一下。

难以名状的胁迫感涌了上来。

这家伙,似乎真的能通过费洛蒙……或者是我的眼神语气之类的信息,察觉到什么吧。毕竟我也无法否认,在决意去找天宫寺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战斗。

常夏嗅到的,说不定正是那种我无法掩盖的硝烟味。

我举起双手向她做出投降的表态:“服了你啦,我等下要去找天宫寺今日花,她这几天还好吧?”

“这样啊……”常夏若有所思,“状态好得不得了呢,除了那个白俄人以外,没人能防得住她的滋水枪。”

白俄人……常夏所指的是阿尼西娅。作为曾经跟雪杉不相上下、现任各项考核第一名的家伙,应该是最不需要关心的吧。

再说,我也不想再手滑启动她的话痨模式了。

“真是辛苦你们了。”

如果天宫寺不是传闻中那么死板的人的话,今天的谈判之后,也许这些孩子可以免除那种毫无意义的体罚。

“对了,雪杉呢?”

“也跟平时一样哦……这么说,你们孤男寡女在图书馆里面干了什么呀,居然那、么、疲、惫?”

我用指关节戳了一下常夏的额头,她痛得“呀”了一声。

“进行了一场关乎性命的决斗。”

“哇呜,看不出来她那么暴脾气呢。”常夏看起来没把我的话当真,开玩笑似的应和道。

当着所有人的面,差点被她用钢尺削到脖子的你,居然不觉得那算暴脾气么。

不过,和常夏的从容相比,我确实有所不足吧。

回想起我竭尽全力都没能用感官预测、捕捉到的那一击,手心里还是不知不觉间被汗湿了。

急着去找天宫寺,也有一部分这种原因。如果雪杉真的决意下手,“艾格尼斯”制止的速度是否赶得上,我不敢想象。

“子规长官。”常夏的声音中断了我的思绪。

“嗯?”

“要努力学会说谎哦,毕竟马上就要有精彩的事情了。拜咯——”

“诶?”

丢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常夏没有继续理会我,挥着手跑向了楼梯,朝她的房间所在的方向离开了。

但即便什么都没说,我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和在“图书馆”与雪杉独处的时候一样,这些表面单纯的孩子,并不会真的以“交朋友”为目的来接近某人。

在我自认为利用常夏,向她打听消息的时候,她似乎已经从我身上得到了更多信息。出于怜悯,才这样提醒了一句吧。

仿佛被特定的任务驱动的机器,她们的一举一动全都被赋予了必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