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等到稍微冷静下来,看着正捂着自己的伤口试图逃离的刘舜崇,秋若宁还是有些心悸。
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保护阿空,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扣动了扳机。
尽管这把火铳看起来是远远比不上现代枪械的,但是终究是一把火器,她从未想过用这种东西指着别人的时候内心的恐惧与担忧远比持刀时小得多。
但是一旦扣动扳机,这种行为给内心带来的影响,好比做菜时第一次杀鱼那种不忍心、犹豫、压力还有惊恐等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都会涌入自己的脑海,她握持火铳的左手在微微地颤抖。
在和平年代成长的她真正面对互相之间的搏杀还是太脆弱了,人不是鸡和鱼,真要动手的话,无论是难度还是要承担的心理压力都要大得多。
而在秋若宁犹豫的时候,因为被秋若宁突如其来的一招给打伤了的刘舜崇明白正捂着自己的伤口,瞪大了双眸强撑着自己那受伤的身躯准备继续扑向秋若宁。
他疏忽了,他完全没有料到秋若宁会持有这种武器,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诡异的女子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各种出乎他预料的东西,用那好像洞悉了一切的轻蔑眼神一步一步抹掉他的计划,他的前途。
一想到这里,刘舜崇不由得怒火中烧,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
他要解决这个诡异的女子,他虽然受伤了,但是他还能动。
而眼前这个诡异的女子居然放下了左手的武器,一副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神情。
对方如此小看自己,觉得自己受伤了便无法再有进一步的行动,刘舜崇决定让眼前这个女子付出代价。
他握紧了剑柄,只要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他就能直接砍下这个不知底厚天高的女子的头颅。
这样,只要抢到虞空公主作为人质,那就还有希望——
而这个时候,刘舜崇注意到了。
银发女子和虞空公主看向他的神情里……多了一丝怜悯。
就在他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也注意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自己。
头顶回荡着残风般断断续续的粗重呼吸声,粘稠的黑色液体滴落到了他的头上,顺着他的脸滑落到他的衣袍上。
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巨大而深邃的黑眸。
这一刻,站在不远处的秋若宁急忙捂住了阿空的双眸。
因为,下一瞬间,翼直接张开那已经满是黑色血液的大口,将刘舜崇整个人生吞了进去,在对方发出尖叫之前,就已经用锋利的牙齿将对方碾为了碎末。
之后,那黑色双眸像是释然了一般变得有些失神,巨大的身躯在一阵颤抖与摇晃之中,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量那般,轰然倒塌。
这一刻,弦停,缭绕的余韵也沉寂了下去,八阵也在此刻迎来了终结,笼罩着四周的灰色雾气一点点散去,那些由废墟与散落的乱石构成的“石兵”也像是失去了力量一般纷纷垮塌,化为尘埃被流过的清风带向远方。
就在一脸担忧的秋若宁和阿空正准备跑到倒下的翼身边时——
那仅仅只是电光火石般的瞬间,两道秋若宁根本来不及反应的破风声一前一后地在她身边掠过。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秋若宁身后响起,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护住阿空的秋若宁回过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之前,在那个山腰之间,摧毁了凉亭,头戴掩面帷帽身着灰色深衣的男子,正潜伏在废墟之间。八阵散去的一刻,他便抓住机会向着秋若宁和阿空发动了袭击,投掷过来的一个什么东西。
他之前应该也是被八阵困住了,但他一直没有露脸乃至行动,只是一直默默地等待着时机。
而他掷出的暗器,被一柄从另一个方向向着这边飞速一闪而过的长剑在击中秋若宁之前直接拦截了。
那是怀忘兰,还位于远处的她及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因为赶不及了便将自己的长剑向着暗器的飞行轨迹上扔了过来,成功将暗器打飞到了其他方向。
若是她的反应再慢半分,后果将不堪设想。
也是因为如此,秋若宁也是注意到此刻的怀忘兰那深红色的长发像是因愤怒而微微扬起,她瞪着那男子的眸子像是在燃烧,这一刻她那本该漆黑的左眸像是渗血了那般变得猩红,如红宝石般的右眸缺像是染上了一层黑色的阴影。
就像是那日在峡关的战场上一般。
男子似乎见偷袭失败,先是冷笑着瞟了一眼翼那染着黑色与红色血液的颚牙,然后遁入废墟之间,消失了身影。
“忘兰!”秋若宁则是及时出声阻止了一副正准备追上去姿态的怀忘兰。
现在翼倒下了,那男子怕是早就做好了逃走的准备,先不说怀忘兰能不能追上,刘舜崇的残党会不会反扑也是个问题。
秋若宁确实很担心怀忘兰现在的状态,每次她这样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冷静,而是有些冷漠无情甚至……凶狠。
她不能放任这种状态的怀忘兰独自一人。
秋若宁的这声呼唤似乎让怀忘兰回过了神来,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双眸渐渐变得正常,在发现确实追不上了之后轻轻咬了咬牙,然后回到了秋若宁这边。
而同时,怀抱着琴显得有些操劳的慕长光也在往这边缓缓走过来,而阿空与她的哥哥虞礼更是不顾满身黑色的血液,扑在了翼那巨大的头颅身边,不停地呼唤。
尤其是阿空,她的泪水沿着两颊滴落到了翼那倒竖的灰色毛发上,然而翼只是紧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原本粗重的呼吸正变得如微风一般,近乎停滞。
天穹之上那翻腾的灰云依旧笼罩着这片皇宫,笼罩着整个安川,未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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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眨了眨自己的双眼。
他很累,毕竟刚才他与怀忘兰配合打败了灰狼,又一口将刘舜崇咬碎,为所有的一切都画上了句点。
他也支撑不住了,就感觉十分地疲劳,身体渐渐不受控制,最终还是倒下了,失去了意识。
然而,不知道为何,尽管四周乃至天空好像都被朦胧的雾气所笼罩,但是凭借着脚下的泥土与四周葱葱郁郁的树木,他还是明白了自己现在他正趴在一片山野之间的坡道上。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但是他一点也不慌乱。
因为他熟悉这里,纵然时过境迁,他也不会忘记这里。
他开始沿着坡道向上爬,迈出脚步他便发现现在的他体型就和一头普通的狼差不多,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血渍。
同时,他感觉到后背的双翼也消失了,只有一对仅有雏形的小小突起在他后背的灰色毛发之间。
“……”
没有过多纠结的翼沿着坡道上那铺得歪歪斜斜的石板缓缓地向上爬。
因为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哪怕是幻觉,也足以吸引他向上爬。
那气息,就在前方。
当坡道渐渐变得平缓,熟悉的景象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座凉亭,一座本该被那名灰衣男子摧毁的凉亭,现在正好端端地出现在了翼的眼前。
四周的树木低垂着它们的头颅,毕恭毕敬地簇拥在凉亭周围,而此刻的凉亭丝毫没有被时间剥夺它的身姿。尽管造型看上去并不出众,但是石砖层层如荷叶般沿着斜梁堆叠而下,坚实的立柱支撑着顶盖,一层不染的坐凳楣子错落其间。
一位身着淡金色龙袍的少年,正背对着翼坐在那凉亭之下,并且也不顾那龙袍宽大的衣摆随意地垂放在凉亭坐凳上。
强忍住内心波动的翼,缓缓向着那凉亭爬去。
刚爬到那少年身边,一柄利剑的尖端便直直地指在了翼的额头,那道血红色的刀疤上。
“……”
翼只是默默地抬起爪子拨开了那利剑,然后窜到了那凉亭的坐凳上,稳稳地坐在少年的身边,却没有去看着少年。
“翼哥你倒也是,说些什么啊。”
少年那带着一分戏谑与无奈的声音在翼的耳边响起,像是自找没趣那般苦笑了一下,将手里的剑扔到了一边。
而翼只是咬紧了自己颚嘴里的牙,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汝的托付,吾做到了。”
“嗯。”少年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
“……”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一狼一人互相之间谁也没有看着谁,只是沉默着。
良久之后,只是少年率先开口,语气里满是歉意:“一直以来,都劳烦翼哥了。”
“吾并不介意。”
“……”
很快,沉默再次降临。
原本擅长说话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一直在倾听的人却一直在倾听。
“我并没有忘记这凉亭。”少年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就像为了强调这一点,语调里带着一丝辩解时的那种慌张。
“当真?”而翼则是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抬起的前肢上的灰色毛发,难得地追问道。
“当真当真。”少年像是很高兴那般急忙补充,完全看不出这身龙袍穿在他身上时该有的气质,“不派人修缮也不过是想留个隐秘,毕竟这是翼哥和我相遇之处啊。”
“然后被人拆了。”翼则是轻轻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也不知道会如此啊,这荒郊野岭的,真亏那贼人能找到。”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吾也没料到。”翼的目光只是穿过凉亭望着远方朦胧的雾气,依旧没有去看身旁少年。
“抱歉。”少年的语气变得郑重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愧疚之情,“把担子全留给翼哥你了。”
“一向如此,吾已经习惯了。”而翼只是平静地回了这么一句。
“……翼哥你何时变得这般不留情面?”被翼这一句回答呛到的少年语气里满是无奈,但也有一丝欣慰。
“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说到这里的时候,翼这副狼的姿态是没有办法展露神情的,但是他的语气却是放松了一些。
短暂的沉默。
沉默期间,虽然翼没有看向少年,但少年却一直对翼施以微笑。
随后,少年的语气轻快而释然:“那我也能放心离去了。”
“……”这一次,轮到翼沉默了。
“我那日说过了,我将不再是我,翼哥你也再无法回到那山野凉亭之间,那一天便是最后的抉择。”少年强硬的语气却掩盖不住轻叹出的一缕愧疚,“翼哥你已是这雨幽护国神兽,只要这雨幽未倒,你要送走的可不仅仅是我。”
“但是我很高兴。”说着,少年已经从坐凳上起身,不知何时,淡金色的龙袍已经被他褪去,只剩下一件朴素的白色剑服,留给翼一个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坚毅背影,“在最后我们还能以如此姿态面对彼此。”
“……吾还有话想说。”
翼就像是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凉亭的坐凳上。
“但说无妨。”
“很多。”
“虽然我很想听,但是……”面对着这样的回答,少年的语气里多了一分犹豫,但是却未有动摇,“且说给那两个孩子听吧。”
说着,少年轻笑了一下,背对着翼走出了凉亭,背着手头也不回地向着远方朦胧的雾气慢慢走去。
“吾并不后悔。”
翼只是缓缓地向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伸出前爪,又缓缓地放下,最终只是默默地坐在凉亭的坐凳之上,轻轻地摇着自己的尾巴,目送着少年离开。
“能听见翼哥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少年那带着笑意的的声音在凉亭之间回荡。
“保重,翼哥。”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了云雾之间。
徒留一阵悠长而凄凉的狼嚎,在凉亭之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