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夜可是皮肤的大敌啊……”用原本的说话习惯自言自语的秋若宁正坐在城墙墙垛上,双脚轻轻地依靠在城墙外侧,俯瞰着眼前正渐渐被东起的太阳照亮的大地。

昨夜她光是忙着准备各种各样的东西了,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还得天没亮就坐在这里等敌人过来。

没错,她正坐在城墙墙垛上,说实话只要目光稍微低一些,她就感觉浑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打颤,双腿发软以至于背后就是安全的地面,她都不知道要怎么从这墙垛上下去了。

站在十楼往下看感到害怕不叫恐高,站在二楼往下看感到害怕才叫恐高。

秋若宁回想起了导师曾经说过的话,安慰自己这并不算恐高。

她也不是没有理由就坐在这里的。

现在,敌军很快就会压境,城墙上却与昨日不同。

一个士兵都没有,不仅一个士兵都没有,峡关的大门还是敞开的。

看见这一幕,秋若宁就知道,李甫采纳了她的计策。

“谢谢啊……”秋若宁自言自语的感谢也无人能听见。

实际上,她若是从墙垛上下来,就能看见城墙后方的各处阴影里藏着李甫和仅剩的整装待发的伏兵。

这便是她的计策,打算为央商的人唱一出“空城计”。

她不会弹琴,也没有书童相伴,也请不起老人在城门前扫地,又担心自己站在墙垛后面对方看不见自己,所以只能坐在墙垛上了。

——我等目的是为拖延时间等候援军到来,敌方见我方摆出此阵仗,必不敢轻易靠近。敌方若是派轻兵探路进城,将军可以伏兵击之,先削减敌方实力与锐气,届时再关门死守不迟。

这是秋若宁献上的计策,当然,她隐瞒了某些重要的点,不过李甫恐怕也觉得时间能拖一点是一点,才采用了这个计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唤醒了褪去的黑暗中那些肃杀之气,但很快就被盘旋在头顶的不详黑云所遮蔽,仅剩的残光将满是残骸的战场再次展现在秋若宁眼前,阳光与黑暗的分界线不断向着远方延伸,最终于远方的地平线上化为黑压压的军队。

说实话,看到远方那尚未靠近的军队,这一刻秋若宁内心充满了恐惧,不可言喻的沉重压迫着她的背脊,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四肢开始发软不受控制,手里盛着茶水的茶杯和无面之书都险些拿不稳。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感受一支军队的威势,而一旦失败,那支军队毫无疑问会把她和这峡关一起撕成碎片。

但是她必须坐在这里,因为光是帮助峡关渡过此次危机是不够的。

她必须,把自己的名号打出去。

而这时,怀忘兰从她的身后靠近了,纵身一跃如羽毛般立于她身边的墙垛上。

秋若宁佩服怀忘兰的勇气,先不说自己有没有本事跳上来(她是爬上来的),让她站在墙垛上她恐怕已经掉下城墙摔成肉泥了。

怀忘兰依旧是那一身红黑相间的襦裙,只是在右肩上多加了一副金属护肩,腰间别着那块她父亲留给她的沁血的玉。晨风轻扬着她的衣摆,让裙裾在她纤细的腿上如蝶般飞舞。她没有戴头盔,任由红色的长发扬起,刘海下那已经没有一丝情感的异色双眸冷漠地锁定了远方的央商军队。

她右手提着一柄快要和她身高一样的巨大钩镰枪,闪着微光的银白色锋刃侧边带着狰狞的倒钩,漆黑的枪身上刻着四个金字“铁骑怀忠”。

秋若宁从未见过这柄钩镰枪,但是此刻怀忘兰拿着它,并且就算她对武器一窍不通能够隐隐感受到武器上带着的一股如人般的英气,她猜想这不凡的武器应该就是怀忘兰的父亲生前所用。

盯着远方的怀忘兰没有看秋若宁,她的身上早已没有昨日的那种悲伤与柔弱,能感受到的只有一股在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的坚决,以及……一丝让秋若宁感觉有些不太好的恐怖。

这是杀气么?秋若宁当然未曾感受过什么是杀气,但是此刻怀忘兰身上散发的气息甚至压过了下方那些残尸断骸发出的气息,她总觉得这股气息有些不太对劲。

不过,即便如此,秋若宁还是感觉自己身上的压力小了不少,心里对敌方的恐惧也因为怀忘兰的到来而驱散了一些。

怀忘兰没有问,秋若宁也没有说。

两人默契地注视着自远方而来的央商军队。

对方的前进的势头停住了,似乎也是觉察到了峡关的异常。

“孔明……哦不对。”突然意识到自己自言自语说错了话的秋若宁急忙改口,“罗贯中老先生您可千万别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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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使什么诡计……”

年轻气盛的魏西兴本来早已沉浸在他已经打下了峡关的美好幻想之中,但是眼前的一幕让他不得不令全军停下脚步。

峡关的大门完全敞开了。

“峡关可有派出使者前来求和!”骑在赤红色的爱马上的魏西兴大声询问着从部队最前方跑过来的探子。

“报!没有!”探子也只能如实禀告。

如此,没有丝毫要投降的迹象。

“那群乌龟又是在唱哪一出……”魏西兴小声骂了一句,掏出了一个从涯国的商人那里进购的竹筒,透过竹筒里观察着峡关的情况。

如果秋若宁在这里的话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很粗糙的单筒望远镜,然后感慨这个世界是不是把科技树点歪了。

然而,魏西兴只看见了两名女子立于城墙的墙垛之上,其中一名手持钩镰枪,飘摇的血色衣摆和长发让她如展翼的苍鹰蓄势待发,而另一名……身着一身与战场无缘的青灰色的衣裙,正懒洋洋地端着一个……茶杯,低头翻看着手里书,仿佛视他们央商的军队如无物。

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视线内再无其他士兵,甚至昨日那个与他对骂的守将李甫也不见踪影。

魏西兴认得红衣少女手里那柄钩镰枪,那是怀家家主怀寰的武器,他倒是挺可惜那日没能把那柄武器抢回来做战利品。

能拿着那柄钩镰枪,说明应该是怀寰的女儿,想到这里,魏西兴只是嗤之以鼻。

怀寰和他的儿子都被他拿下了,只是区区一个小丫头,不成问题。

只是她身边个女子……魏西兴怎么看都没看明白。

显眼的银白色长发着实诡异,不似常人,衣装也完全不是周边国家的风格。

并且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打仗的,也从没听说峡关还有这么一号人。

是谋士么?但是谋士为何要暴露自己坐在那种地方?

“孩儿,恐有诈谋。”魏千成也驱马来到了魏西兴身边,出言提醒。

“雕虫小技……”魏西兴虽如此暗骂,却也不敢随意令士兵上前。

是援军到了,所以才以这般阵仗引诱他们鲁莽入城从而一网打尽?

但是魏西兴大致判断过紫安的情况,援军应该不会如此快就到达峡关,就算是轻骑急速赶往,劳顿之师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问题是昨日他来打探虚实的时候看出峡关已处疲态,今日怎敢敞开大门?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

“装神弄鬼……”想着想着,魏西兴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冲着身边的魏千成自信地笑了笑,“父亲,孩子已识破峡关那帮乌龟的诡计。”

魏千成也把目光从峡关那边收回,看着自己的儿子。

“定是峡关兵力空虚才摆出此计,借以迷惑令我们不敢进军,待孩儿带兵前去将那俩妞拿下,逼出他们的守军。”

“孩儿,城内恐有埋伏,加之峡关也可能有援军抵达,万不可大意冒进!”而魏千成则是一脸担忧地看着魏西兴。

魏西兴心里虽对父亲的劝告不以为意,但表面依旧保持着笑容:“那容孩儿先派一支精兵前往探探虚实,父亲以为如何?”

听见魏西兴不打算先以身涉险,魏千成也安心了许多,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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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若宁视野的末端,一支仅有几十号人的轻骑从黑压压的部队中钻出,向着峡关绝尘而来。

“哎哟喂……”秋若宁小声嘀咕了一句,心想着这和罗贯中老先生写的不一样啊,对方不是应该和司马懿一样灰溜溜地退兵么?

毕竟她要的,只是五年的和平而已。

秋若宁想着若是这些个国家之间能相安无事五年,她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一想到这里,秋若宁的脸上就露出了少许愁容。

而那支轻骑部队在靠近之后,便降低了前进的速度。

秋若宁顺便看了一眼,昨天来叫骂的魏西兴并没有在队伍里,身为将首的魏千成自然更不在了,这支部队怎么看都只是来探个虚实的。

随后,这支骑兵队依旧没有停下,只是更进一步放慢了脚步,像是要观察状况那般一点点地靠近峡关。

这时,站在墙垛上的怀忘兰低头侧目看着秋若宁,像是在询问是否要出手。

秋若宁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作声,然后品了品手里那有些凉掉的茶水。

一股绞动了口腔的苦涩沿着秋若宁的舌头爬上她的大脑,让她本来还有些困乏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不仅如此,残留的苦味开始化为一种微微的刺痛沿着她的舌根向她的胃爬去,让她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吃东西不然非得吐出来不可。

怀忘兰的手艺真是一如既往地独特……

苦笑了一下的秋若宁继续盯着那缓缓靠近的骑兵队,显然骑兵队带头的那名小队长也正死死地盯着她。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寒冷的风卷过了突然变得寂静的战场,骑兵小队的马蹄声穿过满地的尸骸,回荡在这萧瑟的峡关前。

渐渐地,他们已经到达了弓箭的射程之内,对于彼此来说,皆是如此。

然而,峡关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实际上,无论是怀忘兰还是带兵藏在峡关大门侧后方阴影里的李甫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一个契机。

至于秋若宁,她感觉心跳前所未有的快,就好像是过载的引擎,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但是她还是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盯着城墙下方那支骑兵小队。

随后——

“放箭!”

对方先行动了。

喵了个咪的!

被吓到了的秋若宁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怕归怕,但是她相信怀忘兰!

啪!哐!哒!咔!

几十只箭带着凌冽的弧度射向这墙垛之上,而怀忘兰依旧立于墙垛之上,仅仅只是以敏捷的动作舞动手里的钩镰枪,轻易便打飞了射向她和秋若宁的箭矢。

等到箭矢全部落地之后,秋若宁才睁开了双眼,微微地喘息着,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剧烈运动。

罗贯中老先生啊罗贯中老先生,您构思的这么一个空城计要是司马懿来这么一出诸葛亮是不是就暴毙了啊?

在内心疯狂嘀咕的秋若宁急忙调整自己的心态,让自己砰砰如擂鼓般的内心平静下来。

她当然知道,历史上使用空城计的将领也有不少,但是起码,《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玩的那一出是不现实的,结果正如现在所示。

不过,对于秋若宁而言,所谓的空城计,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幌子而已。

现在的情况,正是她想要的。

于是,秋若宁摸出一个花了一百铜钱从无面之书购买的“增音符”。

就是一张黄色的纸,上面有几笔如鬼画符似的红色图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特点。

毕竟秋若宁还没有掌握像李甫那样用真气来加大自己说话音量的方法,所以只能依赖一些从无面之书上购买的小道具了。

一次性使用,下次要买就是三百铜钱了,让秋若宁心痛不已。

但此刻也只能调整好心态,将那张增音符放在嘴边,像是用喇叭一般地说道:

“刚才这番举动,小女子是不是可以当做……”秋若宁那被放大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这支轻骑部队耳中,甚至后方的大部队也能听见,“汝等执意要攻下这峡关?”

说实话让她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说话她还是蛮不好意思的,但是她必须说出来。

她必须打出一个名号,一个足以在这个世界立足的名号。

“只要峡关的众将士还在,只要怀家尚存一人……”

秋若宁向前伸出右手,高举着那个茶杯。

然后,倾斜了茶杯,让涓涓的茶水向着下方坠落。

同时,左手手指轻轻划过无面之书,按下了“确认”。

茶水飘落,坠地成花。

茶水落地的瞬间化为血红色的光芒绽放开来,向着四周散射的光辉变得愈发刺眼,将峡关的城墙与两侧的山壁都被抹上了一层如被血洗过一般的猩红,初升的太阳在这刺眼的光芒前也显得黯淡了几分。

央商的骑兵小队被吓得急忙后退,而下一刻,如城门般巨大的身影自光芒中爬出,像是恶鬼撕开了地狱的大门来到人间。

带着血色茸毛的巨大前爪重重地拍打地面,锋利的爪子拉开了一道道宛若壕沟的狰狞裂痕,刺耳的破碎声引起了人们心底无可抑制的恐惧,被烟尘掩盖的巨大身影正渐渐浮现出它的全貌。

其形如豹,却有着接近城门高度的巨大躯体,赤红的身躯仿佛沐浴过鲜血,巨大的头顶有着一根如磐石般向着天空扬起的锐角,灰白的眼眸里透着冷冽的凶光。

五根堪比巨蟒的长尾在战场上扫过,将那些残余的尸骸和废弃的攻城兵器一同扬起,在漫天的沙尘轰鸣中坠回地面粉碎殆尽。

根据《山海经》的记录,存在于章莪山中的异兽——狰,于此地现身。

这一刻,无论是峡关还是央商,在场的所有士兵都愣住了,一时间甚至忘记了逃跑与恐惧。

“吼——”

狰扬起了巨大的头颅,如巨石撞击般的吼声在峡关两侧的山崖间震荡,在山壁上激起如蛇般蜿蜒向前的裂痕,将山壁上的崖柏与迎客松拔起,随着迸裂的石块一起向下坠落。

吼声随着扬起的沙尘向着央商的军队扑去,震荡着每一名士兵的五脏六腑,将他们从震惊中拉回了现实。

“啊啊啊啊啊啊啊!”

央商那靠的最近的骑兵小队就在狰的脚边,他们的马因为可怖的吼声而纷纷跌倒,惊恐的他们在这一刻忘记了纪律和自己身负的侦察任务,全都大叫着向央商的大部队那边跑去。

这一幕就是秋若宁想要的。

一个人会害怕面对一只老虎,但是一百个全副武装的人就未必会再怕一只老虎。

只有层层递进的恐惧,才能将恐惧不断地放大传播出去,传播给远在后方的大部队。

而这个时候,恐惧燎原只欠一丝星火。

秋若宁,早已准备好。

无面之书只要求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因为战乱和天灾而消亡。

可没有要求,不能有军队被消灭啊。

“小女子名为秋若宁,纵横家秋若宁,今有纵横家在此,便是万马千军……也休想通过这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