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若宁知道怀忘兰在什么地方。

到了夜晚,自然不可能把怀忘兰父亲和兄长的遗体继续留在后院,于是士兵们特意在这个“司令部”旁边腾出了一间小屋子,用来存放怀忘兰父亲和兄长们的遗体。

秋若宁走向这间屋子的同时,打量了一下周围。

入夜之后,用于照明的灯笼也高悬于各屋和帐篷前,起码让秋若宁能看清前行的路。

四处都有提着灯笼巡逻的士兵,好在秋若宁之前已经从李甫那里拿到了一块令牌,能向巡逻的士兵证明她不是可疑人士。

路过各个帐篷前,可以瞥见那些受伤的士兵们面露的愁容。

一股令人胸闷的死寂弥漫在这片黑夜之中,秋若宁不知道他们有怎样的军纪,但是这些受伤的士兵们除了低声的呻吟之外,再没有其他交流。

有的受伤不重的士兵也只是呆然地看着前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创伤后应激障碍。

战争还没有结束,这种症状就已经出现在了有的士兵身上。

这不是秋若宁第一次见到这种反应,但是因战争而引起,的确是秋若宁第一次见到。

与黑夜化为一体的沉重空气弥漫在四周,把入夜带来的冰冷加深了几分。而或许是受到这种压抑环境的影响,秋若宁甚至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心理危机干预能解决这种问题么?秋若宁不知道,起码她做不到。

她只是一个太过于渺小的心理咨询师,而这里有这种反应的士兵,不知道有多少。

她甚至从有的帐篷里听见了有的士兵的哭泣声,以及令其不要哭泣的责骂声。

想着这些的时候,秋若宁已经来到了那间小屋前,小屋关着门,但她知道怀忘兰就在里面。

秋若宁抬起手准备叩门的时候——

她听见了从未听过的啜泣声。

手便悬在了门前。

轻咬着嘴唇的秋若宁就像是一个木头人那般,保持着准备敲门的姿势,在门前停了许久。

久到那抽噎声未曾停息。

久到她本有些麻木的内心被刺得抽痛。

最终,秋若宁没有叩下门,而是转身回到了大院。

这一路上,麻木的呻吟、绝望的低语、无力的叹息……在黑暗中此起彼伏的负面情绪环绕在她周围。

士兵们狰狞的伤口、粗糙的包扎、脏兮兮的面容……

还有怀忘兰未曾哭泣的脸庞,于灯笼无法照亮的黑暗中在秋若宁的眼前闪现。

他们都有家人,他们也是别人的家人。

有的还在,有的已经不在了。

无论是谁死去了,都会有人为之恸哭。

“我的家人们也一样……”

秋若宁想起了父母和妹妹的笑颜,攥紧了手里的无面之书。

若是她回不去了,这些笑颜一样会被这绝望黑暗碾碎。

她只是个渺小的心理咨询师。

这一刻,没有人需要心理危机干预。

他们需要的是一场胜利。

一场能一扫笼罩在整个峡关头顶阴霾的胜利。

最终,秋若宁回到了“司令部”的那栋建筑前。

夜色更深,但是依旧有士兵进出此处,而李甫已经重新戴上了头盔,换上了一副将领该有的坚毅表情,对着进出的士兵发出指示与安排。

今夜没有什么安逸的睡眠,士兵们只能稍加休息,等候着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战斗。

秋若宁只是站在大厅门侧,静静等候着忙碌的李甫。

尽管进出的士兵大多都会侧眼看秋若宁一眼,但最终都没有说什么就带着安排匆匆离去。

冷风从天空中卷下,拂动了秋若宁的衣摆。

李甫早就看见了杵在门边的秋若宁,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断地冲着往来的士兵下达着指示。

良久之后,待到暂时没有士兵出入大厅,李甫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去背着手面对着墙上的军旗,既没有叫秋若宁进来,也没有驱她离去。

“看来,秋大夫并未履行自己的承诺。”而背对着秋若宁的李甫就像是看穿了秋若宁的意图一样,静静地说道。

“小女子可未曾向将军承诺过何事。”秋若宁没有进入大厅,只是在大厅外拱着手,低头说道。

“……”

李甫依旧背着身,只是抬起头盯着军旗,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秋大夫此番前来,可是要做忘兰那孩子的说客?”

“非也,若宁仅有一计献给将军。”秋若宁想了想之后,补了一句,“若是唐突了将军,权可当做这短暂休憩间的一番笑话。”

秋若宁甚至改变了自称来表达自己的意志,只是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紧张的心跳得飞快。

她感觉她依仗着怀忘兰这层关系说了不少她不该说的话了,若是李甫突然发怒,她就只能另寻它法了。

“看在秋大夫之前颇有些独到见解,又是怀家客人的份上,李某可以听听。”

说到这里,李甫缓缓地转过身,一股强大的威势充满了整个大厅,沉着冷静的黑色眸子带着如剑般的寒芒扫过了秋若宁的脸。

“但秋大夫‘仅’为怀家一客,缘何做至这一步?”

李甫用力强调了自己的问题,这股气势让秋若宁差点站不稳,裙裾下的双腿都有些颤抖。

妄议军事可不是什么寻常事,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怂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用力抬起头,以自己从未露出的坚决眼神回望着李甫,同时勾起嘴角露出一副自信而略带一丝凶狠的浅笑:

“她唤我一声姐姐,那我自要替她……摆平一切。”

于恩义,于公理,于私情。

皆该如此。

两人就这样互相对视了好几秒——

“哈哈,好个摆平一切。”李甫不由得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却也有一丝期许。

“那,你且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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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光自夜色下斑驳的山壁上滑落,在峡关西边的城墙上碎了一地,淡淡的银辉如跃起的水花在秋若宁青白色的衣裙上绽放。

秋若宁左手展开了无面之书,右手拿着一支从李甫那里拿来的毛笔,正借着月光端详着无面之书的内容。

说实话,真的很伤眼睛。

不过话说回来,她只在小学的课程上学过如何使用毛笔,基本等于不会用,所以她只是像在转水性笔一样于指间转着毛笔,在旁人看来极为失礼。

不过巡逻的士兵虽然十分疑惑秋若宁站在城墙上做什么,但是都懒得去看她了,毕竟她拿着李甫给的令牌。

不过好在,她从无面之书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等一会儿她确认完几个问题之后,就只差钱了。

入夜之后,原本战场残骸中残留的那些火星也全都被磨灭了,城墙外那些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尸骸被黑暗所吞没,阵阵的夜风仿佛死去的亡魂发出的凄凌呼号。

“你来了。”

秋若宁听见了身后有些虚浮的脚步声,头也没回地应声。

原本,怀忘兰靠近她她是根本无法觉察到的,但是如今怀忘兰的状态显然很差。

不过说实话,秋若宁本以为怀忘兰会在那个屋子里守一宿的,但是一想到怀忘兰当前的目的是为父亲和兄长报仇,她会离开那屋子也不奇怪。

“姐姐……”怀忘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但从她还算坚定的语气之中,能听出她是在压抑自己悲伤的情绪,“忘兰从甫叔那里听说了……姐姐的打算。”

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保留一分冷静去打听明天的作战方针么……秋若宁有些佩服怀忘兰,毕竟若是自己的妹妹和父母死去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多半会陷入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了。

不过秋若宁暂时也不打算问怀忘兰李甫有没有同意自己的计策了,她只是微微偏头,冲着走到自己身侧的怀忘兰轻轻一笑:“妹妹觉得如何?”

“太乱来了……”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怀忘兰轻咬着嘴唇,目光坚定地看着秋若宁,“忘兰想了想,敌众我寡,明日峡关必有一场死战,姐姐果然应当趁着今夜离开峡关。”

“那妹妹你呢?”秋若宁本想伸手为她拭去泪痕,但是以理以礼现在都伸不出手,所以也只能不去看怀忘兰,明知故问。

“忘兰会留下来,守住这峡关。”

“妹妹你都不走……”秋若宁这时抖了抖自己左手的衣袖,轻轻地用无面之书敲打了一下怀忘兰的额头,“我岂能离开?”

“但这是怀家的职责,是忘兰的职责。”怀忘兰甚至没有伸手去把无面之书推开,只是声音稍微大了一些,但秋若宁依旧很感激怀忘兰到现在了还能以妹妹的身份自居,尊重她这个“姐姐”。

是啊,姐姐。

“职责啊……”秋若宁收起了无面之书,继续望着城外的黑暗,“其实我有一个妹妹,名叫远悠。”

“……”听见了秋若宁的话,怀忘兰那双被月光点亮的异色眸子微微睁大了一些,有些疑惑地听着秋若宁继续往下说。

“她的性子比忘兰妹妹你活泼,但是有些地方……你们很是相似。”

看着前方被月光点亮的黑暗大地,秋若宁微微眯起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柔情。

“纤细、敏感,容易影响他人……尤其是不听劝这一点……”秋若宁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好像出口的话语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卷走融化在这月光之中,“太像了。”

秋若宁的脑海里闪过了之前的种种。

若是远悠当初听她的劝,不要找那个男友,还会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或许不会,但无论如何,她从未因此有一丝一毫要责备妹妹秋远悠的意思。

而她因为保护秋远悠而死,来到这个世界,得到了怀忘兰的关心、帮助与尊重,即便是到现在也是如此。

她要守住峡关,抹掉目前威胁紫安的不确定因素,才能实现无面之书要求的目标,回到原来的世界。

更何况,之前在那间小屋前,她已经感受到了怀忘兰的悲痛,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怀家的职责是守住峡关,那替妹妹摆平一切,就是姐姐的职责。”

这一刻,从山壁一侧漏下的月光落在了秋若宁的脸上,照亮了她那坚毅的面庞。

“妹妹你曾问是否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兄长受那般羞辱?”秋若宁看着怀忘兰忧伤的脸,轻轻一笑,“非也,区区小儿敢当着妹妹的面羞辱怀家少爷,那么明日,姐姐助你踏平他的军队!”

月光皎洁,照亮这峡关女子出鞘的寒芒。

“踏平……”虽然秋若宁放了狠话,但怀忘兰依旧有些难过地别开了头,“这谈何容易……”

虽然怀忘兰也抱着一腔怒火,但是此刻冷静下来的她也明白要守住这峡关就已非易事。

更别说消灭对方了。

“妹妹你可信姐姐?”秋若宁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希望能给怀忘兰信心。

“妹妹自然信姐姐,但——”

“那能不能帮姐姐找些钱来,多多益善。”秋若宁直接打断了怀忘兰的话。

霎时间,怀忘兰整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