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曆七一三年。

瓊林商國新任儲君上位,世間並無多大改變。

在商國之中,僅僅是皇帝變更了——並無更改年號的必要。世間百姓大多隻識得號為‘天元’的帝王。正是這位皇帝,在仙府崩落的混亂中毅然將全權交予了當時已經成為邪道中人的墨蓮上仙,瓊林國也因而成為青山宗的附屬,負責向仙家供給新血與人力。

墨蓮為仙府分裂之前受命管轄貨幣、商道的上仙,是為玄仙第五徒。玄仙逝后,即自入邪道,盤踞中原以南。天元皇帝識得墨蓮為亂世中的靠山,遂設法讓王家得其庇護。

在墨蓮的庇護下,百姓不知頭頂掛的‘邪道’名頭為何含義,只知曉那時風順水利,龍尾大江得了堤壩,商道重開新辟,不僅吃喝不愁,錢庫也滿盈充足。

天元皇帝本就有修道潛質,舊日因入仙府拜見玄仙時禮節得道,更得了不少好處——據傳言,諸國皇帝入府之時,玄仙本尊正同第五徒捉了野貓(此貓后成了墨蓮上仙的靈獸)回府。兩人一貓剛入仙府,就聽聞諸國帝王以至,便顧不得體貌徑直入堂。

玄仙背負着赤足的墨蓮,墨蓮頭頂則坐了嗚嗚嘶叫的虎斑貓。因玄仙不常在人前示面,第五徒那時尚且年幼,當堂帝王並未立刻識出兩人的身份。在他將墨蓮放於其他侍候着的弟子身旁,自己則走向堂央矮座的短短路程中,心思最為甚密的第二徒已經記下了帝王們各異的神色——事後有人問起,天元皇帝只說自己靜坐着,已經迷迷糊糊險些入眠,聽聞周邊吵鬧才立刻清醒.....並未有閑暇作出反應,他下意識思及定然是玄仙回府,未看清那人形貌,就已經起身恭迎。

玄仙聽聞了他的解釋,在眾徒面前輕笑出聲,心情大好。墨蓮因他討得愛慕的恩師一笑,那時就已經對其抱有了善意。

身為王室,本無法潛心修行,距得道更是遙不可及——但在墨蓮上仙的照顧下,天元皇帝卻成為了歷史上第一位抵達上氣的世間帝王,之後甚至擔任了青山宗的執長老。

在民眾眼中,他們的帝王便是具備仙風道骨,也並未懈怠國事的在世真仙。天元在位數百年間,瓊林國一躍進入強國之列,百姓無論務農從商,皆能過得富足。入鄰國之土,便是悍匪也因其頭頂的青山宗而退避三分。此國內,無論是何等地位,皆能昂首闊步,自以為人上人。

天元仙逝前數十年,已經不理國事,潛心修道,但終未破氣入品,壽元耗盡。新上任的後代並未更改年號,一定程度上,也是期望這樣的盛世永遠維持。

墨蓮的恩澤本將延續至其後代血脈,但那時,玄仙第三徒,本為散修的龜上仙難應數次邀約,終於妥協擔任了正道聯盟之首。此舉使得原先大批散修決定了陣營。正道大宗崛起,邪道勢力迅速萎靡,墨蓮上仙的主要勢力撤退至龍尾江以南。青山宗根基在此,自然無法遷移,遂被捨棄。

為了免於遭受肅清,天元后三代的國君在長期妥協后捨棄了王權,捨棄了修道。青山宗剩餘的殘部則被‘凈化’后納入了正道宗門,但因之前為邪道的歷史而備受打壓,最終淪落成了三流宗門。

百姓們對這些在‘雲頂上’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們對仙家的稱呼一概如此。‘雲頂上的’——那是他們無需觸及的另一個世界。他們只知道:天元皇帝死後,糧食漲價了,商道上關稅橫生,日子開始難過了。在偶爾外出之時,聽聞他們的故鄉,那些外地人也再未露出羨慕、敬佩的神色.....在早年即入了正道的都城中,他們甚至不敢透露自己從何而來。

於是,無論之後的皇帝做出怎樣的努力,忍受了怎樣的屈辱,他們都只是漠然地旁觀着。第六代皇帝(因捨棄了修道,這幾代帝王的命數並不長)曾試圖做出改變,但就連更改年號的昭令,也中止在了從王座到門檻的這段路程中。

實際上,瓊林國真正的實權,早已移交到了以各個宗門作為靠山的商會手裡。這個國家早該被撕開吃下,之所以能夠殘喘至今,僅僅是因為商人們看中了那些在天元年間規劃修整的道路。將此作為通商的貿易點,實在再合適不過。

聽聞了國事已經轉交由商人匯聚的議會決策時,民眾帶着自殘般的惡意自稱為‘商國子民’——他們不久后絕望地發現,外界已經將這個國度正式喚作了‘瓊林商國’。

·

此為他上任的第二天。

新任帝王,姑且自立了‘新天’的年號,但這件事也只能在家中向最戀慕的小妾訴說——他的結髮之妻,已經在數年前逝世。

此時,他正在晨光黯淡的書房內盯着無字的文書。雞鳴未絕,從格窗中照來的絲縷狀日光凝練着浮動的塵埃。本是上朝的時候(自天元皇帝以來立下了早起的規矩),但他卻安坐於空無一人的隔間中,瞪着白紙和漂浮的棉絮發獃。

他對朝會取消一事並沒有覺得有多訝異。在幾大商會的控制下,前一任,他的父王所召開的朝會,僅僅是談論些是否要更換議會旁聽成員的座椅、院中新植的樹是否要請宗門的外役弟子來醫治.....之類的話題。一次,父王在下朝時半開玩笑般告訴他,今日的議題是午膳的內容。他至今不能忘懷,父王雖然在微笑着,嘴角卻因牙齒用力啃噬而滴落了鮮血。

.....但即便這樣,那也是作為某種形式——某種敬意在維持着的傳統。而在他坐上王位,父王屍骨未寒的當下,他被告知:慣例的朝會已經被取消了。

他並沒有父親那般在氣憤、惱怒之時用牙啃咬嘴唇的習慣。此時僅僅是帶着胖子慣有的微笑穩穩坐在書房中。若不是相當親近之人,恐怕會以為他心情大好。

他從來不撒謊,也從來不捏造情緒。面對那些以勾心鬥角為生的商人,即便是帝王的血脈在心機的較量上也不見得有什麼優勢。所以,為了讓自己高興起來,他便竭力地忘卻了父王,忘卻了今早那個無禮的商家使徒,只想着自己日夜等候的那封信。

昨夜已經得到了她進城的消息。雖然姑且作為他的屬下,但新王知道,她與自己的脆弱紐帶,隨時會因為自由、食物、心情這些不可捉摸的因素鬆散。

所以,即便知道了她下榻的酒館,知道她在靠護城河的池子亭里吃了霸王餐,他也不敢讓帶着重金前去平復店家怒火的使者表露出催促的意願。只是讓使者謙卑地放下錢袋,告訴她不要着急,盡情地玩夠了再入宮。

她喜歡被別人這樣對待。如此,順着她的心意行事,新王能肯定她今早定然是懷着小小的愧疚快快趕來了。

片刻后,有人叩門。他從來者的腳步聲中識出了門外的正是她。她的腳步聲很特別——稍遠時並無任何動靜,直到臨近門邊才突兀地響起。這只是她在向他表明自己的到來。

若她願意,甚至能夠一直悄無聲息地接近到背後。

他並不費力起身,僅僅是挪動着椅子發出聲響。來人知道他近來已經臃腫到了活動不便的程度,也並不對他的失禮生氣,自己推門進來了。

那是一個青衣長發的少女。個頭嬌小,墨色沉澱的瞳孔中閃爍着機敏的光彩。相對於年齡——那樣的美貌有些超出常理。尚還帶着青澀便如此驚艷,待到完全盛開之時.....這朵花該會成為怎樣的絕景?

但這般的美艷卻帶有毒素。與容貌形成鮮明對比,凡是真正了解她的人,都會對她無視了道德常理的享樂主義與施虐傾向膽寒。而她也具備着滿足自身需求的力量。師從蠻夷邪道的她,雖無修道靈根,卻能弒殺尋常修士。

她是在暗面的世界被稱為‘凡境最強’的怪物。

這隻野獸,是最符合新王需求的奇珍異獸。在前幾代的妥協中,他族血脈,不被允許同修道界建立聯繫。無法雇傭修士,他為了將她拉至己方,用於橫越數十年的宏圖,已經累計付出了足以讓品境修士垂涎的代償。

她名為哀——至少,對他是這麼告知的。但除去蠻夷之地,如今已經少有單字之名。這個名字大概率是假名。

這次,真正擺出了和緩的笑容,新王輕拍桌面,讓她落座。看起來年歲尚淺的少女瞥了一眼自格窗中漏出的晨光,在距他最遠的長桌一角坐下,剛好是能讓髮絲沐浴陽光的位置。

書房中除去他所安坐的填棉皮革大椅外,並無其他椅子。她也就直接坐到了桌角上。對於女孩子而言不太優雅的姿勢,在她身上倒是有了別樣的——如靈巧之貓般的野性美感。

新王以欣賞藝術品的目光打量過她暗青色的長發與稚嫩的容貌。裸露在外的小腿和手臂白嫩柔弱,略有不足的便是身體曲線平坦缺少起伏.....這倒也與她冷冰冰的氛圍相符。

她身着的是慣常的旅者裝束。若將長發略微收攏,倒也有可能被誤認為過分俊秀的男子。但步入王城后,她便會依他的指令將長發盡數顯露。

他這些年由縱慾、貪婪所構成的惡評,足以將她真正的身份輕易隱藏起來。

對他的目光,她感到不悅似地冷哼,但隨即還是從腰包中找出信件,丟到了長桌上。新王喘息着躬身,奮力拉近了椅子,這才終於將停滯在指尖前的信紙拿到手中。

在意着她投來的視線,他猜疑着究竟是怎樣的內容,深吸一口氣后將隨意摺疊起的紙張打開。

——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僅有這麼一句話。

獃滯地盯着無署名、就連行文都顯得倉促而潦草的信紙,新王短暫地屏住了呼吸,而後用近乎是一團肥肉的左手遮住額頭,將憋得難受的那口氣嘆出。

在漸漸適應了因期望過大而造成的嚴重失落後,他總算能夠重新發聲:

“就這?....她還有別的什麼話嗎?”

少女將雙手支在大腿兩側的桌面上,慵懶地慫肩,投去的目光裡頭帶了譏笑的意味。

“......當然有喔。但想必,那些話沒有寫到紙上,也是出於體貼吧。她在和我——以及雪,我們三人閑談時候對您的惡評,若是寫到紙上,可不是那麼一張信紙能夠放下的。”

對於她的嘲諷,他只是哀傷地搖頭。

“......即便如此,我也想看看啊。即便是辱罵——她能好好寫下來,我也會認真地通讀。如果能同她見面,被踩在腳下我都會感到高興......”

正因為明白這即是他的真實想法,少女嘆息着回應:

“想當笨蛋父親倒是隨你.....但也不要讓她——以及我難堪。姑且不論是否有人會因踩踏臃腫的大叔感到高興.....我可不想讓別人知道名義上的上司是這副德行。不過,您也不要因為她的事情而太過憂心。剛才說她對您頗有微詞.....其實是假話。”

“真的?”

他險些驚喜得從座椅上起身,在察覺她露出了慣常的壞笑時才慘然地靠了回去。

少女則輕笑着,嘲弄他慌亂的神色,直到他已經因太過在意之後的內容而呼吸急促,方才開口:

“真正的情況是:那孩子壓根就沒有提起過您。就連這封信,也是因為過年時,雪想起了這種時候總該向您問聲好,在閑暇時強迫她寫的。她潦潦草草地寫了,因為當時找不到信使就丟到一旁,之後也忘記了該寄出去。我去青山,問她要不要給久別的父親大人捎帶信件,她說她懶得寫。雪翻着她那一堆雜物,總算找着了險些被丟掉的這張紙......如今在您手上的信,就是這麼來的。”

正心滿意足地看着他用額頭碰碰地敲着桌角時,她聽到從遠處廊道中傳來了足音,隨即用腳跟磕響身後的房門。

新王立刻會意,將信件塞進隨身的衣袋中,將座椅擺正,回復為了原先那副心滿意足——最為民眾厭惡的憨笑姿態。

而她自己,則在一瞬後退向房間的一角,與他的長桌維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兩人都冷靜至極,但卻刻意營造出了一種慌亂的氛圍。

僅僅以鄙夷而垂涎的目光瞥了一眼縮在角落裡的哀,他的目光觸及新王的笑臉,臉上的神色也隨之軟化。

即便是他,也懂得伸手不打笑面人的道理。

但與之相對的——

沒有任何面對君王的表示,毫不避嫌地直立在房間中央俯視着新王,男子以倨傲的口氣說:

“朝會一事,是商會依照你身體狀況作出的決策。想必,還滿意吧?”

新王立刻擺出暢快的笑容,拍着桌子回應:

“當然。那種事情,純粹是浪費時間——現在能安心地歇息實在感激不盡。”

若是別人說出這番話,擺出這樣誇張的姿態,想必會被久識人心的商人認為虛假。但他的笑容太過卑劣,神態太過奴媚,即便是聚源商會的監察者,都認為他的本性正是如此。

因此,為他全然真摯的感謝而微笑,商人看過他試圖隱藏在長桌后的臃腫身形,突然將目光移向了假裝瑟瑟發抖的哀。

“王啊,雖然商會對您頗為寬容.....但這樣的事情,還是不要太頻繁的好。恕我直言,民間的評價終究還是有其意義。不過,這女子相貌倒是不錯.....作為男人,倒也能夠理解......”

假裝沒有聽出其中的含義,新王只是傻乎乎地笑着。

“明白了?”

“......明白了。”

在他不耐煩地斥責后,新王帶着尷尬的笑意低下頭去。靠在牆邊的哀正強忍着不要冷哼出聲。

商人正毫不避諱地死盯着哀的容貌,哀想必正在心裡頭不斷地重複想象自己將藏於腰間的軟劍抽出,一點一點切開眼前之人的情形。新王有些不安地發現,她的手已經有了些許移動。

所幸,在她的忍耐抵達限度之前,如不冷笑尚顯得英挺的年輕商人已經咂嘴離開了房間。

·

“......真噁心。”

知道她心情已經抵達了低谷,他沒有刻意去問,究竟是那人的目光太過直白——還是自己作為一國君主如此果斷地向商賈低頭讓她這麼不悅。八成是前者。

“能忍這麼久,真是太感謝了。之後想吃什麼消氣——向我的賬房開口就好。”

悶悶不樂地瞪了他一眼,哀點頭表明了自己一定會這麼做。倚靠在房門一側,直到明確不會在殿中與那人再度碰面,她才準備離開。

回想着剛才的事情,在她推開房門之前,他終於心一橫,問了:

“.....你看,我畢竟在‘飾演’的是這麼一個形象.....如果他真的開口也不好得拒絕.....如果真的發生了——你能為我們的計劃儘力忍受嗎?”

尚未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何事,脖頸已經被冰涼的金屬抵住,接着才聽到她冷冽的話語。

“.....和你這頭豬扮演成這種齷齪的關係已經足夠讓人反胃,可不要得寸進尺——若他真的那麼說了,我可不管計劃怎樣,你們兩人我一併幹掉。”

僵持着,直到明白背後已經空無一人時,新王才癱軟地趴回了桌面。

“前途多難.....有用的棋子,都沒有那麼容易差遣.....明明給她好吃好喝地伺候了那麼久.....倒是說,明明就是惡意的聚合體——為什麼會在這種事情上那麼純情?”

花了一點時間來平復對信使的不滿,他將衣袋中的紙張拿出,默默地看着那張褶皺的信紙,咧嘴笑了。

“‘長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