⑧
——夜深人静。
拉上了窗帘的房间里，天花板上的灯光亮度被手动调成了最低级别。为此，这个狭小的空间被染上了一层令人平静的昏黄。
嘉音穿着浅色内衣，身子微微朝左、冲着外侧、躺在了她和霏娅的床上。她的身上则是被人盖上了一张绒被，用来维持住她的体温。
“……嘶……呼……”
在有些甜腻的空气中，嘉音的呼吸均匀而平缓，胸口也在随之有规律地起伏。
她的发梢垂在唇边，合着双眼，眼皮微微发颤。
看样子，她已经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
苍真默默地坐在她的床边，平静地望着她，守候在她身边。
他的眼皮半遮半睁，没法完全睁开，整个人十分憔悴。要是在这个时候让他靠在柔软的沙发垫上的话，他肯定下一秒就会不省人事。
然而，支撑着他的意识的，反倒是在他身后、脸朝着他入眠、让他感到怦然心动的荆棘森林睡美人——
嘉音的右手手掌，正盖在苍真支在床单上的左手手背上，跟它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
温热的触感包裹着苍真的手掌，让他的感觉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都升高了。
——女孩子的体温……真的好高啊。
他不由得这样去想。
就算他的意识想从她的手掌下把左手抽出来，他的身体也在本能地拒绝。
——没人能拒绝。
苍真叹了一口气。
在他左眼视线中的个人终端画面上，正显示着【11:00 PM】。
距离刚才苍真把整个人都陷入崩溃状态的嘉音抱至床上、她从正面紧紧地抱着苍真痛快地哭了一场……到她筋疲力竭、贴着苍真的手、让苍真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缓缓入睡……再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多小时。
“嘉音……”
他望着脸上挂着还未干涸的泪痕的少女，心中充斥着的并不是悸动和兴奋。
……而是不安和困惑。
说起来，自从一起离开那个小巷之后，嘉音的状态就有点奇怪：
对自己露出平时完全不会展露在外的表情……
如同小鸟依人一般黏着自己、甚至还会整个人主动抱过来……
不光是在行动上，就连在口头上，苍真也能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得到——她对自己纯粹的好意。
而更让人感到诡异的，则是刚才发生的事。
在苍真印象中，那个好强、内心坚定、自我控制力极强的李嘉音，却如同一名几岁的幼女，只是因为手指受了问题不大的轻伤、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直哭个不停，仿佛就连她自身的意志都在那痛苦的哭泣声中被打得七零八落。
这给苍真带来了一种极大的、难以接受的落差感——甚至，就连他的内心也对眼前的少女产生了一丝怀疑。
“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低喃着，望着表情趋于平静、已然入梦的嘉音，只感觉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
“吱呀——”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外面会客厅的强烈灯光照射在房间入口处的地面上，映出一片耀白。
听到门合页的转动声以及脚步声，苍真下意识地扭过头来——
是霏娅。
她正端着一个保温杯，小心翼翼地走到苍真的身旁。
“……苍真，嘉音小姐她……怎么样了？”
小声说着，她便朝着躺在床上的少女望去。
“大概……是睡着了吧。”苍真低声答道，“刚才哭得还蛮久的，她应该已经很累了。”
随后，他微微低头看向身旁的嘉音，自己的左手还在跟她的右手紧紧贴合着。
“口渴了吧，苍真？”
霏娅用手指戳了戳苍真的肩膀，同时将手里的保温杯凑了过去——
“我这边把嘉音小姐之前泡好的茶盛过来了一些。趁热喝吧。”
“……嗯，谢谢。”
苍真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但很快地，他便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
“能帮我把杯盖打开吗？”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晃了晃，接着又用视线指了指嘉音的右手——
“……她把我‘逮捕’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
霏娅一边嘟囔着，一边将杯盖旋开，接着用双手将保温杯递给了苍真。苍真接过来抿了一口，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和大脑都舒爽了不少，就连双眼也能彻底睁开了。
“果然很好喝啊……”
虽然味道完全不同，但他不知道为何，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以前风织姐做的现磨咖啡。
“霏娅，谢了——”
“——要谢就谢谢她吧。她泡茶真的有一手的。而且……”
还不等苍真道完谢，霏娅便坐到苍真旁边，习惯性地身子一斜，靠在他的胳膊上，并且缓缓地摆动着她的双腿，接着开口——
“就连茶叶，也是她从C区带过来的——虽然在网上买的话会比较贵。”
“……多少？”苍真又喝了一口。
“一盒三百联合元。”
“噗——”
听到价格，苍真被呛得差一点就把还没咽下去的茶水给喷了出来。
他急忙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接着用右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胸口，让茶水下肚。
“咕唔……咳咳……那、那还真是有点多啊……”
——下次的报酬金……就拿来备点茶叶好了。
说着，苍真暗自做出了足以让他被嘉音和霏娅两个人吊在半空中、接受女子双打的觉悟。
“——说起来……苍真。”
“唔？”
苍真扭过头来，只见霏娅正微微地低着头。灰白的发梢挂在她的耳后，让苍真看到了她的侧脸。
“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什么啊。”苍真反问道。
“……嘉音小姐。”
霏娅抬起头来，小声答道。昏黄的光线下，她的双瞳也显得相当黯淡。
“——她？”
“嗯。你不觉得……她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太一样吗？”
“……”
苍真不由得心头一颤，“……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毕竟，霏娅她和普通人有所不同，是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的。
“怎么说呢。行事风格……还有，她对你的态度。”
“……”
苍真不敢吱声。看来，即便是人造人，身为女性的第六感让她在某种程度上也十分地敏锐。
“在我跟你解除共鸣之后……你们俩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啊？”霏娅继续追问。
“没、没有啊……啊哈哈。”
苍真感觉背后冷汗直流。
“……真的吗。”
“真、真的，我骗你干啥，”苍真故作镇定地挺直腰板，“你可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啊。”
“……【家人】，吗。”
然而，霏娅的低喃却让他感觉有些耐人寻味。
为了化解尴尬，苍真只得闷着头皮开口——
“不过，如你所说，嘉音她今天给我的感觉……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果然，你早就察觉到了啊，苍真。”
霏娅转过头来，目光平静，仿佛就像是早就将苍真内心的想法给看穿了一样。
“什么事都瞒不了【公主大人】啊。”苍真只得苦笑道。
“……别用那个称呼我，苍真。”
霏娅嘴角微微颤动。
“抱、抱歉……”
——明明大叔用这个叫她的时候，她根本不在意的……
“……言归正传，你觉得嘉音小姐今天……哪里不太一样？”霏娅问道。
“唔——给人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她的造型吧？”
苍真偏过头去，找到了之前帮嘉音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副红框眼镜，于是用手指向了它。
“我们回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吧，她今天戴着平光镜，就连发型也跟平时不太一样。”
“是吗……”
霏娅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我怎么总觉得……好像不止这些。”
“对了，今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好像是在跟踪她的朋友，所以……我想那应该也只是为了不被对方发现才故意进行的乔装吧。”
“——说老实话，这个乔装一下子就能认出来。”
“霏娅……”
——当事人就在旁边睡觉，你至少给她留点面子呀！
苍真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不过，她刚才受伤时的那个反应……你怎么看。”霏娅又问。
“……我吗？”
“嗯嗯。”
“她可能是……今天遇到了太多事情，太累了吧……”
苍真挠了挠头，“毕竟又是跟踪，又是遭到梦魇袭击，而且她那个朋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再加上打碎了茶杯……情绪把持不住也是在所难免的。”
——要是换做以前的我，估计早就已经开始骂天骂地了。
苍真心想。
“……虽然有点牵强，不过……还是有几分道理嘛。”霏娅点了点头。
“说起来，她最近在事务所里过得还好吗？”苍真看了看旁边的嘉音，低声问道，“这一周我都不怎么在事务所里跟她见面，也不知道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听她说，好像是为了等理工学院复课时能够跟上其他人的进度，一直在自学来着。”
“欸……”
苍真不由得望向身后熟睡的女孩，“……她还挺勤奋的啊。”
“是啊，而且这段时间没有新的委托，她连家务活都帮着我做来着……”
说着，霏娅瞥了苍真一眼——“可比某个早出晚归、在外面风流的男人强多了。”
苍真差点一屁股从床上滑倒在地上。
“风、风流……？”
“难道不是吗？”
霏娅的脸凑到了苍真眼前，声音虽然平静，但语速却逐渐加快——
“每天一大早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晚上又是过了饭点才回来，嘉音小姐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也没有人可以聊天，想跟你精神同步又会被你的意识拒绝……我、我一个人也很……”
“……很？”
苍真望着双瞳颤抖的霏娅，心头一紧。
“我——”
然而，正当霏娅准备开口的时候，她却把话给收了回去。
“霏娅……？”
苍真感到有些疑惑，连忙问道：“怎么了？”
只见少女伸出食指，指了指房间出口那边，随后把嘴唇凑到苍真耳边，轻声地开口——
“巴斯先生那边来联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