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十年后的现在。
天空中，已经完全看不到落日的踪迹。
幽暗的森林深处，两位少女……终于和彼此的儿时玩伴再次相见。
“小……不，”
艾尔·哈特摇了摇头，改口道：“……李学妹……你怎么会……？”
她看到面前出现的是李嘉音时，整个人异样地紧张起来。
只不过，当她看到嘉音手里拿着的是自己最重要的【信物】时，她似乎稍微松了一口气。
嘉音和艾尔之间还有着一些距离，因此，她无法看清楚对方的样子。
艾尔的左手扶在自己的胸前，好像是在遮挡着些什么。
而从艾尔那站都有些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动作看来，她的身体应该已经是疲惫不堪了。
不过，疲惫的可不只是艾尔，就连一个人赶到这里来的嘉音自己，也感觉有点脱力。
……她可是已经整整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能在这种条件下找到艾尔，真是运气不错。
原本，她是可以把自己想到的【线索】和结城苍真他们分享，以此来动用【夜莺】、还有巴斯先生所在的守护者情报部门的力量，来找到【皇后】——【V】的真身的。
但是……她却对于【苍真对自己有所隐瞒】这一点，一直耿耿于怀。
哪怕他正是救了自己两次的夜莺，也是如此。
——他到底还对我隐瞒着些什么……？
——难不成……他之前还对我撒谎了……？
——苍真他是不是……一直没有把我当成过自己的同伴呢？
——他会不会……【背叛】我……？
【你是从活都市过来的？该不会是被“淘汰”出来的吧？啊哈哈哈哈哈……】
【只是脸蛋长得好看点而已，拽什么拽啊，花、瓶！】
【都怪你！都是你……害得我的男朋友要跟我提分手——】
【对、对不起……我不能再跟你一起了……不然的话……〇〇〇会——】
【连比赛都会出现这么低级的失误，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你根本不属于我们这里……】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在医院里，这些恶魔般的低语，一个接一个的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在耳边萦绕。
她想忘……也忘不掉。
——想要逃走……
——想要逃走……！
——不行，我和风姐已经说过……我已经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上学了。
——绝对不能让风姐为我担心……
为此，她便沐浴在来自他人恶意的视线之中，渡过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李嘉音，本身就是这样一个内心敏感的少女。
再加上自身所患上的创伤性应激障碍的缘故，她打心底里对黑暗和封闭的空间抱有着畏惧感。
但是比起那些，对她来说，【人心】……才是最恐怖的。
一旦对他人产生了猜疑——
……她就会从根本上，对那个人逐渐失去【信任】。
而现在，她所能相信的，就只有眼前的艾尔·哈特了。
和她相处的童年时光，绝对不是骗局；
和她建立起的牵绊，也绝对不是虚假的；
在自己被排挤、被歧视的时候……赋予自己勇气的……也是她。
【……生命结晶体也会不断侵蚀者感染者的意识。】
【……最后，失去所有的人性，成为……真正的怪物。】
她在几个小时前听到过的话，还历历在耳。
她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
——艾尔……现在还是人类……
——说不定……说不定……她……
她咽下一口唾沫，攥紧了自己的左拳。
——说不定，她可能……并不是霏娅所说的那个【皇后】。
——她可能并不是【V】。
嘉音的心底里，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但是同时，她脑海里的另一种声音又在告诉她——
——你只是不愿意去相信真相而已。
——你只是，自己在骗自己罢了。
现在她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一件事而已。
——想办法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发夹，对艾尔质问道：
“——艾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黑暗中的艾尔·哈特，似乎是把头微微偏向了另一边，避开了嘉音的视线。
“……和学妹你无关。”
“——大学女生居然会单独一个人在这种深山老林里，不管怎么想都会很奇怪呢。”
“——都、都说了……和你无关。”
艾尔回避了嘉音的问题。
看样子，她确实是因为有着什么理由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只不过，按照这种方式继续下去，也只是无用功。
她是肯定不会主动说出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理由的。
但是，对于艾尔来说，她肯定也在拼命地思考着:
【——有没有什么理由能够让李嘉音彻底信服呢？】
——既然这样的话……
嘉音决定先给对方设下【一个台阶】。
“——难不成……是有什么【课外活动】之类的吗？”
听到这里，艾尔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忽然回应道：
“对、对！只、只是……【小组调查】而已……”
“小组调查……?”
“对……！”
艾尔点了点头，“我、我们都已经来这里快两天了。其他同学的帐篷就在附近，我一会儿还得跟他们汇合才行呢。”
——她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擅长撒谎呢。
嘉音则是不慌不忙，对她接着追问道：
“可是……你的右臂明明伤得那么严重，为什么还要出来参加课外活动呢……？”
“啊、啊……！”
艾尔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右胳膊藏在身后，支支吾吾地开口：
“我、我自己怎么样和学妹你无关。……再、再说了，你的腿不是也受伤了吗？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
——！
嘉音忽然间察觉到了什么。
那一刻，她内心中的【怀疑】产生了变化。
“……你是怎么知道的？”
“……咦？”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腿已经受了伤的……？”
……没错。
在不经意间，艾尔说出了那代表着【矛盾】的话语。
嘉音的腿伤，是在自己趴在地上的状态下，被从上方飞落的玻璃碎片所划破的。
也就是说，在嘉音的正面是无法看到她的伤口位置的。
更别提，现在她们二人所处的环境，视野条件可谓是极其恶劣。从刚才开始，嘉音甚至连艾尔的面容都没办法看清楚。
那么，艾尔是怎么知道嘉音的腿是受了伤的呢？
“我、我……”
艾尔慌张了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脖间。
“我这不是看你的腿好像不太好……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从你刚才转过身来到现在，我可是连一步都没有动过。”
嘉音直接击碎了对方的狡辩。
艾尔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
嘉音看到艾尔这个样子，没有再逼问她，而是整理好自己的心绪，平静地开口道——
“昨天，有一只怪物袭击了学校。我的腿……确切来说，应该是左腿，就是在昨天的袭击中受伤的。而你刚才说过——你和你的同学已经来到这里两天了。”
“……”
“既然艾尔你都已经在这地方待了两天，那么……昨天并不在学校里的你，是绝对不可能知道我的腿是受了伤的。这就证明——你刚才的话中存在着矛盾。”
“……”
“接下来的问题就很单纯了——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腿已经受了伤的呢？”
紧接着，嘉音抬起了自己的没有攥着发夹的左手，用手指对准了面前的学姐——
“答案很简单……你昨天就在学校里……而且，就在袭击现场……！”
“……”
艾尔依旧保持着沉默。
而嘉音伸出来的手指，却跟随着自己的肩膀在颤抖。
“艾尔……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义兄……那个人渣，已经被守护者逮捕了。”
“……逮、逮捕——？！”
听到这里，艾尔再也沉默不下去了。
她的脸上流露出了诧异，以及些许的喜悦。但这些，站在她对面的嘉音是看不到的。
“——嗯。”
嘉音点了点头，“你的义兄……就是恐怖组织【无名者】的幕后黑手。”
“——！”
比起刚才，艾尔似乎对能从嘉音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要更为震惊。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大概……能明白你之前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些话了……艾尔。”
“……”
“——会被那种人渣叫做【四眼】的人……一直和那人渣一起行动的人……”
嘉音说着，便一步一步地……接近了艾尔。
“学妹……不、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艾尔神色紧张，一边摆着手，一边不断退后。
而下一秒，她便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贴在了树干上。
——无路可退。
“……而且……你和【它】受伤的地方……都是【右臂】……”
艾尔眼中的嘉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嘉音的脸，被已落西山的夕阳余晖彻底照亮。
她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还带着昨天在学校里沾上的黑灰；她的衣服也脏兮兮的，表面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划过，裂开了一个个细长的小口子。
不管怎么看，她现在的样子都可以用【狼狈不堪】来形容。
只不过，她的眼神却一直坚定地盯着艾尔。
那一双淡棕色的瞳孔，似乎是在对艾尔诉说着自己的决心。
艾尔明白，自己这次……已经无法从她面前逃走了。
但是，她还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求你了……求你了……！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面前的嘉音根本没有听进去。
她伸出双手，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
“——这一次……不会再让你逃了。”
下一个瞬间——
艾尔闭上了双眼。
她身后的树干发出了沉重的闷响。
——而嘉音则是把艾尔紧紧地抱住，两个人就这样顺势靠在了树上。
这一幕，仿佛就和十年前的那场告别，一模一样。
“……为什么……”
艾尔在嘉音的怀抱中，听到了她的声音。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紧接着，艾尔·哈特缓过神来，睁开了双眼。
隔着镜片看去，她的眼中，是脸庞已经被流出的眼泪给打湿了的李嘉音。
嘉音的肩膀颤抖着，像是失去了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一样，用嘶哑的声音，在艾尔的耳边问道——
“你之前说的……让我离凯德曼越远越好……还故意气我、疏远我……全都是为了保护我……对吧……？”
“……”
“你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
嘉音抓着艾尔的肩膀，无力地晃动着。
与此同时，艾尔的蕾丝衫领口被嘉音的身体所摩擦，缓缓地向下滑去。
紧接着，映入嘉音眼帘的，便是艾尔的锁骨，以及——
“——！”
——这是……什么？
那是嘉音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
在艾尔的胸口，有一根细小的水晶柱，正不断地闪烁着红色的光芒。
由于刚才她的胸口被衣服所遮盖着，嘉音刚才根本没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它就像是被埋在了皮肤里面一样，只从艾尔的身体中露出了一头。
……不，那与其说是从艾尔的身体里冒出来的，倒不如说是正准备侵入到艾尔的体内。
——当它全部进入艾尔的身体里时……到底会怎么样呢？
——【生命结晶体】？
苍真他们曾经跟自己提及过的名词，在一瞬间闪过了嘉音的脑海。
“艾……艾尔……”
至此，嘉音终于确信了。
“——你、你就是……【皇后】……【V】……对吧？”
“……为什么……”
艾尔内心的紧张、焦虑，在自己的身份被嘉音彻底揭穿的那一瞬间，变成了绝望和无助。
“……为什么——！！”
她对着嘉音大喊，仿佛是要把自己一直憋在心里的压力全部都释放出来一样——
“……我拼了命地想要远离你……不想让你踏入【这里】……为什么你还要追过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啊啊——！！”
“艾尔……”
“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说出那些话伤害你的啊……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拒绝你的啊……”
“……”
“爸爸妈妈……都死了……我认识的人……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
“我明明……明明无论如何都得保护好你才行的……可——”
说着，艾尔的声音彻底哽咽了。
“……一切都晚了……全、全都没意义了……我……呜、我根本没有保护好你——！！”
嘉音望着陷入自责中的艾尔，鼻子一酸，两眼也有些发红。
她双手一用力，便把浑身酥软的艾尔给拥进了怀中。
“——我就知道……”
“——！”
“我就知道……你还是那个温柔的艾尔……”
嘉音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你是为了我……为了不把我牵扯进来，才会一个人背负着这些的吧……”
“我……我……”
嘉音伸出右手，轻轻地拭去艾尔眼角的泪水。
“——就和十年前一样，你没有必要一个人去忍受着痛苦……我在你的身边……这次……也由我来保护你吧。”
“——！”
嘉音的这句话，如同一缕清泉，灌进了艾尔那已经干涸的心田。
——十年前的血色情人节事件，是她们两个人的命运之日。
在袭来的非人怪物那庞大的阴影之下，鼓起勇气挡在艾尔身前的，正是李嘉音。
现在，两名少女终于再一次紧紧相拥。
艾尔在嘉音的怀抱下，却只觉得有些不太习惯。
她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来自他人的善意了……
而嘉音给予自己的温暖，彻底融化了她心中的最后一道冰墙。
这几年，她经历了与家人的离别，遭受了来自“家人”的虐待，只能为了自己的容身之所而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和嘉音一样，能让她一直忍受下来的，也是那同样的一句话。
——【不管相隔多远，不管再过多少年，我们都是永远的挚友。】
“呜……呜……”
她在抽泣，她在自责，她在后悔。
艾尔·哈特，依偎在自己的学妹、挚友……最重要之人的怀里，把自己积压了许久的思念和情感全部爆发开来。
嘉音低头抚摸着艾尔的侧脸，露出了笑容。
“果然……艾尔就是艾尔……”
整片森林之中，只能听到艾尔的抽泣声。
——等过了几分钟，艾尔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嘉音的脸庞，嘴唇微动。
她决定把自己一直以来隐瞒的一切，全部都告诉她。
“小嘉……我——”
“真是让老子一通好找呀……【皇后】大人。”
“——！”
刹那间，一束强光从嘉音的背后打了过来，晃得艾尔不由得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嘉音察觉到了照在艾尔脸上的光线，急忙回头，想要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乱动，小妞。”
她的眼前，出现了三个男人。
明亮的战术手电光线瞬间照亮了他们三人的脸：
——清一色的防毒面具，以及黑色的头套。
嘉音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她似乎有点印象。
他们的装扮，和曾经出现在市政厅里的恐怖分子完全一致。
而且，从数量上来看，一共三个人……刚好和从现场逃走的人数相同。
——难道说……他们是当时逃走的【无名者】成员？！
嘉音立刻明白过来。
但，即便是这样，她现在也什么都做不了。
那三个人手中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嘉音和艾尔。
——他们随时都可以扣下扳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