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猛烈的暴风呼啸着，以远处的夜莺为中心，朝着周围扩散开来，把弥漫在街道上的烟幕一扫而空。
李嘉音躲在位于夜莺右后方的教学楼外墙旁。面对朝着自己袭来的尘土，她下意识地伸手挡住自己的脸。
从手指间的缝隙之中，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发看起来像是炮弹的【什么东西】突然从那夜莺的右手掌中被击发而出。
风在咆哮。
大气被切割开来。
那炮弹旋转着，挟带着周围的气流，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呈螺旋状朝着它的目标——赤色异常生命体飞了过去。
而夜莺的右胳膊，则像是塑胶制成的儿童拼装玩具一样，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嘶叫，从身体上被撕扯下来，从中飞洒出来大量的金属状组件散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对于嘉音而言，用【炸膛】来形容面前的这个景象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与此同时，在夜莺正对面的石头巨人也做出了反应。
它就像是有着自主意识一般抬起自己的右臂，和从身体外壳上不断生出的尖石们一同组成盾牌，挡在自己的身前。
下一秒，炮弹便命中了怪物。伴随着炸雷般的轰鸣巨响，炮弹爆裂开来，掀起一股强劲的冲击波，周围还在燃烧的树木和灌木丛也剧烈地晃动起来。
与此同时，那怪物抵抗着炮弹爆炸时所产生的冲击力，巨大的双足在地面上摩擦，随着自身的移动，在沥青路面当中划出了两道泛着灼热红光的长条状浅沟。
怪物的身体直到向后滑行了将近有二十米远，这才停了下来。
嘉音视线朝下。怪物脚下的沥青路面，由于摩擦时产生的高温而融化成了一摊泥沼。由于自身的体重过大，怪物的身体不断下陷，而它的双腿，则已经被那沥青沼泽吞下去了接近三分之一。
——它动不了了吗……？
嘉音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双眼依旧紧盯着它。
当怪物被炮弹命中时，首当其冲的是它的右臂。它右臂上因昨天的战斗而留下来的【伤疤】，在一瞬间就被炮弹爆炸时的冲击力道给撕开，原本的裂纹变成了一道难以磨灭的沟壑。
此外，怪物身体外壳上的尖石也被卷入了爆炸之中。
之前的它们，宛如野兽的獠牙，锋利而又致命。
而现在，它们则像是被坚实的铁锤给重重地敲打过一样，尖端绽裂，和怪物右臂上因爆炸而飞出的碎石块们，一同不规则地落在了被烧融的沥青路面上。
尖石们的断面组成了一个光滑而又完美的弧状，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而它们拼上自己的身躯也要去保护的要害部位，却还是被那爆炸所波及到。
——怪物的头部右上角，出现了代表着伤口的裂纹。那纹路朝着周围缓缓延伸，几秒钟后便充斥了整个面部。
然而在下个瞬间，嘉音的双眼就捕捉到了令她最为震惊的画面。
在怪物和她之间，失去了右胳膊的夜莺就仿佛像是被剥去外壳的熟鸡蛋一样，黑色的鳞甲朝着四周碎裂四散，把它原本包裹着的【什么】释放了出来。
离它最近的嘉音，在目击到的一瞬间就辨认出来了那究竟是什么。
“……啊……啊……”
出于惊讶，嘉音的嘴一直张着，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是……人类。
而且，是对于嘉音来讲，简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那个人的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面朝着天空，重重地翻倒在地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
在几分钟前，那人为了保护嘉音，用自己的身体撞向异常生命体，却被怪物的一记重拳击穿了身体，像一块破抹布一样飞进了教学楼里。
——他……没有死……？
“……结城……苍真……”
少女喃喃地念出他的名字。
只不过，给她带来冲击最大的并不是【结城苍真还活着】这个事实。
而是他的【身份】。
“——他就是……【夜莺】……？”
在少女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无数画面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了她的心头。
画面当中的夜莺，和结城苍真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就连原本夜莺那无法辨认是谁在说话的声音，也在同时变成了苍真的声音。
在中庭里，夜莺冲到即将被恐怖分子的子弹击中的少女面前，保护了她。
“……快跑……”
“这里危险，你带着她快走！”
——那其实……是苍真。
在校园里，夜莺把少女从怪物的面前救出，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抓稳了，小姐。”
“……你没事吧？”
“——这里安全，你先待在这儿，不要乱动。”
“……我去阻止它。”
——那其实……也是苍真……
当少女回过神来，她才明白过来哪里不太对劲。
结城苍真刚才为了保护她，以肉身硬接下了怪物势大力沉的一击。
——他的身体可能受到了重创。
而他刚才还作为另一名异常生命体——【夜莺】，和怪物战斗到那种地步……
“——苍真……！！”
——我要保护他……
——我不能让他死……！！
李嘉音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拖着自己受伤的腿脚，勉强用自己的左脚作为支撑，咬紧牙关，忍耐着从左腿传来的痛楚，一瘸一拐地以极其变形的姿势朝着倒在地上的苍真冲了过去。
苍真倒下的地方和她刚才躲藏的位置之间，只有三十米。但这三十米对于嘉音来说，却和三光年一样漫长。
“……苍真……苍真……苍真——！！”
少女不停地呼喊着少年的名字，她觉得只要自己这么呼喊下去，苍真就一定能重新站起来。
然而少年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就跟一具尸体没什么差别。
而就在同时，还在不远处的怪物也开始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它似乎是刚从炮弹的冲击中缓过劲来，左右转动起自己的头部，似乎是在确认自身的状况。
然后，它把那表面有些碎裂的头部正对着嘉音，似乎是在盯着她。
嘉音察觉到怪物的举动似乎有些异常，连忙停下脚步，警惕地抬头望去。
怪物把双手朝下，做出了和昨天在中庭里一样的姿势。
当时的她躲在中庭楼梯口的阴影处，也看到了赤色异常生命体和夜莺的第一场搏斗。
——因此，她对这个动作记忆犹新。
“——喀喀喀喀……”
异样的嘶吼从怪物的头部发出，仿佛是在对嘉音正说些什么。
可是，那声音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够理解的。
嘉音只是感到手脚发麻，后背冷汗直流。
对她来说，怪物就是怪物。
她对这个怪物的感情无外乎两种。
——【愤怒】、以及【恐惧】。
愤怒来自于这怪物的所作所为。
它不光袭击了这所学校，杀害了无辜的学生，还把她的搭档打成重伤。
而恐惧则是出自嘉音自身。
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在看到这怪物的那一瞬间起便开始发作，甚至在之前还让她在怪物的面前无法动弹，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现在，她内心的愤怒比起恐惧而言要更为强烈。
怒火充斥着她的双眼，那视线锋利得甚至可以杀人。
她死死地盯着那怪物，双肩颤抖着，弱小的身躯里爆发出强大的气场。
“……”
怪物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它的头部往上微微昂起，从一对巨大的手掌之中迸发出两串火舌，去轰击脚下的泥沼。
一时间，整个街道发生了强烈的震动，这让李嘉音差一点失去平衡一屁股摔在地上。
只见那个怪物，就和中庭那时一样借助从双手发射出来的烈焰的推力，整个身体缓缓地从泥泞中挣脱出来，垂直地飞进夜幕之中。
嘉音瞪着它，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行动自如。
等到怪物的身影彻底和天色融为一体、无法再用肉眼看到之后，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明白过来——
原来，自己的内心里，是希望这个怪物能离自己越远越好的。
她知道，自己在这超出了人类理解范畴的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做什么都是徒劳。
——但是……
——对了……苍真……！
嘉音这才从刚才的恐惧之中缓过神来，连忙朝着苍真倒下的位置挪动自己的双腿。
“呜——！”
等她拖着自己的身子赶到少年的身旁，她便像是脱力了一样直接跪在了地上。
苍真的右胳膊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就只有安装在他右肩头断面上的圆盘装置——那应该就是用来连接他的神经组织和义肢的终端。
而那义肢，很可能就在刚才夜莺发射那炮弹的同时，因为承受不住发射时的后坐力而被彻底摧毁了吧。
嘉音把视线朝着苍真身体的另一边挪去。
他原本的深蓝色西装外套已经变成了土色，破破烂烂的，到处都能看到因烧灼而产生的怪异斑点。
嘉音弯下腰，把脸凑到苍真的嘴边，想确认他还有没有呼吸。
虽然他还有呼吸，但也已经十分微弱。若不是把脸凑近到跟他紧紧贴着的地步，嘉音恐怕是听不到的。
——还有救……？
嘉音想到这里，连忙手忙脚乱地把他的衣服给解开。
然而——
“……怎么会……这样……”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伤势。
少年的右侧腹部表面有些发紫——那应该是因严重内出血而引起的现象。
而少年的胸膛有一个裂口，就像是曾经遭受了什么东西穿刺过一样。裂口往外翻开，嘉音看不到里面的皮下组织，只能看到不断往外冒出来的暗红泉涌。
看到这可怕的场景，少女感觉自己浑身发抖。
如果不是苍真——夜莺救了自己的话，恐怕自己现在的状况比他还要糟糕。说不定，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我该怎么做……？
——快想、快想啊……李嘉音——！！
少女用双手指节从两侧敲打自己的太阳穴，试图回想起自己曾经接受过的急救课程内容。
然而在慌乱之中，她根本想不起来那会儿教材上都写了些什么。
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可以用个人终端进行检索的。
李嘉音……又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了。
——总、总之先……先止血……
她急忙用力地把苍真的外套撕扯开来，取下四块布条，放在苍真的肚子上。
紧接着，她缓缓抬起苍真的上半身，把布条盖在他胸膛的伤口上，并将布条的尾端绕过后背进行固定。
——怎么样……？
她把苍真的身体放平，朝着那应该被包扎好的伤口看去——
止不住。
根本止不住。
原本灰黑色的布条被从伤口中源源不断冒出的鲜血染成了深褐色，而那颜色还在不断朝着周围蔓延。
嘉音慌了。
她把双手死死地按在那布条上，希望自己的手掌能够跟布条一起把苍真的伤口堵死，不让血液再流出来。
然而，一切都是无用功。
她感觉自己手掌表面逐渐变得粘稠起来，而与之相对的，苍真的体温正在急速流失。
“苍真，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死！”
嘉音的视线已经被眼泪所填满，彻底模糊掉了。
……这两天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被自己救起的女学生……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学生们……还有昨天在市政厅中庭、死在异常生命体铁拳之下的守护者队员们……
“……呜……不要……死啊……呜咳……”
少女哽咽着，对苍真诉说自己的乞求。
仿佛只要自己把双手挪开，苍真就会真的死掉一样。
她连泪水都不想去擦拭，双手依旧盖在苍真的伤口上面。
“……你快给我起来……你这个笨蛋……”
“……不带你这样的……呜……不带这样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在秋夜冷风的吹拂下，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地失去力气。
——已经……过了多久了……
——好冷……好冷……
——我的手指……我的手掌……我的胳膊……苍真他……好冷啊……
少女连话都说不上来了。
她的鼻腔、口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和被烧融的沥青糊味，整个人头晕目眩，一阵恶心。
紧接着，她的身体缓缓朝前歪去，眼看着整个人就要倒在苍真的身上。
“……苍……真……”
就在她嘴角挤出最后一句话的那一瞬间——
“——喂，振作点……！”
低沉的男人声音传进了少女耳中。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的腹部像是被一根粗壮又结实的金属栏杆给接住，这才没有彻底晕倒。
——是谁……？
嘉音带着疑惑扭过头来。
她眼眶里的泪水，被头部转动时所产生的离心力给甩飞了出去。这让她的视线变得稍微清晰了起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戴着低礼帽、穿着发皱的土色大衣、胡子拉碴的……大叔。
他正用碧色的双瞳关切地望着嘉音。
“……巴斯……先生……？”
少女唤出了他的名字。
“——我来晚了。你还好吧？”
听到加兰德·巴斯的问话，李嘉音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来，能站起来吗？”
说着，加兰德就把刚才挽住嘉音的右胳膊给松开，伸出左手去抓住少女的胳膊，把她一把给拉了起来。
李嘉音还有点摇摇晃晃的，大脑有些不太清醒。
“——我……”
“别说话，你可能有点缺氧。”
加兰德扶住她的双肩，紧接着就把头转向另外一边：
“——救援队，把躺地上的这小子给我送到北区医疗中心！动作要快！”
一听到老大的指示，站在后面的两台担架机器人就径直朝着这里冲了过来。它们放下担架，通过设置在上面的履带把结城苍真整个人给挪动到担架上面之后，就又风风火火地往停在另外一边的白色车辆跑了过去。
“苍……真……”
看到苍真被它们三两下运到车里，嘉音有些放心不下。
加兰德则是直接扭过头来，对她开口：
“你就跟那臭小子一起去医疗中心吧。”
“我……我吗？”
加兰德拍了拍嘉音的后背，招呼另一名机器人把她给举了起来，朝着苍真所在的同一辆车移动。
“巴斯先生——”
“……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那臭小子就交给你了。”
“可是我——”
不等嘉音回话，机器人就把她给送进了位于车辆后舱的简易急救室。
“——请坐好，不要乱动。”
说完，机器人便关上了后舱的门。
嘉音朝着四周看了看。
车厢里没有玻璃，完全看不到外面到底是什么状况。
她坐在位于车厢两边的长椅上，在明亮的车顶灯光下，望着已经躺在了位于自己面前的生命维持舱内的结城苍真，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没过几秒，她就突然感觉车身一阵晃动。
紧接着，安全带便从她双肩后面的车厢内壁里伸了出来，把她整个人给牢牢地固定在了椅子上。
而她原本还能听到的代表着苍真心率的提示音，则是被反重力引擎全速运转时发出的咆哮声给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