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空洞般的意识世界之中,白发少女——珐娜莉娅漂浮在毫无波澜的水面之上,一言不发。

她明白自己的搭档——结城苍真说出的【那个单词】所包含的到底是怎样的含义。

——Overdrive,【过载】。

彻底激活生命结晶体的能量实体——【本源】,将生命结晶体的能力提升到负荷极限的特殊指令。

通过过载,以最大能量释放的空气动能子弹……不,应该可以称为【空气动能大炮】,或许能够击碎怪物体表所生成的尖石、岩石护甲,以及……它的核心。

但是,若想启动过载,苍真和珐娜莉娅必须要用自己全部的同步率作为交换。

而将同步率消耗殆尽的下场就是……从夜莺变回平凡的肉身之躯。

当结城苍真变身成为【夜莺】时,生命结晶体的能量是足以维持共鸣者的身体机能的。

然而,在失去了【夜莺】这个非人类的躯壳、失去了生命结晶体的庇护之后,遍体鳞伤的白发少年所能迎来的结局,就只有【死亡】而已。

——苍真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拼上自己的性命,去打倒面前这个强大的对手。

和他一心同体的珐娜莉娅,对此再了解不过了。

意识世界依旧保持着它深邃的样子。

一望无际的黑暗,把身心已经彻底融合的两个人给层层包裹在其中。

白发少女的眼前,自己的半身——结城苍真正站在那里。

代表着虚无、死亡的黑影,把他身体的一部分吞噬。

——腹部、右臂、右眼、右腿、还有……他的胸口。

少年的生命,已宛如风中残烛一般,哪怕一丁点微风拂过,都能够把他的生命之火给彻底吹熄。

眼前的这一幕,珐娜莉娅在三年前就已经看到过一次。

当时,她的【共鸣者】还是结城协助者事务所的前所长——结城风织。

虽然少女的记忆有些模糊,但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在意识世界里所看到的女人的模样。

——结城风织的腹部被黑影遮蔽,整个人有气无力、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

紧接着,她对少女下达了【某个她已经想不起来的指令】。

再然后……从房间地板上醒来的少女,收到了【她的噩耗】。

而现在,在少女眼前的这名少年的身影,似乎也和那个女人重合在了一起。

满身疮痍、浑身疲惫、光是呼吸都很困难……

这让珐娜莉娅的内心萌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

但是,对于身为人造人的她而言,【情绪出现】本身就是【矛盾】。

——苍真……我们逃走吧。

——我、我还有余力可以控制空气,把你带到医院那里……

——我们就不要管什么梦魇了……好吗?

那是少女对少年撕心裂肺般的恳求。

那是她对和自己朝夕相伴的【家人】的恳求。

她对自己在刚才无法反抗苍真的指令,让他变身成夜莺这一点耿耿于怀。

——如果自己能够反抗程序的旨意、不让他变身的话……是不是……他就不会落到这步境地了呢……?

——都是因为我无能……

——都是因为我是个人造人……

和结城苍真一样,在三年前,珐娜莉娅也失去了【结城风织】这个家人。

而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能让三年前和搭档的那场【永别】,再一次在自己面前上演。

……然而,一切都是事与愿违。

在下达了【Overdrive】这个指令之后,苍真已经无法听到她真正的心声了。

人造人。

协调者。

——作为构成【普罗米修斯系统】整体的一个元件,少女是无法违抗来自共鸣者的命令的。

哪怕少女再怎么歇斯底里地呼喊,再怎样流泪,少年也无法回应。

珐娜莉娅和结城苍真,两人之间仿佛是隔着一堵厚重的玻璃墙一样,只有珐娜莉娅这一侧能够看到苍真那边的状况,却无法把想要传达的话语、想要传达的感情告诉对方。

没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搭档、家人送死更叫人绝望的了。

少女趴在玻璃墙上,用力拍打着表面,大声地呼喊着:

——不要再战斗下去了……!

——我……我不想让你死啊……!!

——呜……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苍真——!!!!

而她的话语、她的存在,则是被程序设定好的、没有挟带一丝感情的机械女声所彻底埋没。

——Overdrive Activated.(过载已经启动。)

——Atmospheric Pressure Boosting…(大气压强增压中……)

随着珐娜莉娅她那平静的【播报音】,苍真右眼交互界面中所显示的大气压强数值也在逐渐爬升。

与此同时,夜莺的右臂——苍真的右臂义肢也因为遭受强烈挤压,表面结构开始出现了破损。一时间,夜莺的鳞片和银白色的金属碎片在强风的作用下向外飞散开来,就连右手义肢自身也在发出快要崩坏掉时的咔吱惨叫。

烈风呼啸、气压从四面八方朝着苍真的身体袭来。他感觉以自己目前的身体,有些控制不了这么强的气流。只要一个不小心,他的胳膊就会顺着机械关节一同弯折、扭曲、脱离原本的右肩控制单元,被卷入风暴漩涡之中,粉碎四散。

——姿、姿态辅助……!

——Stance Support On-line.(姿态辅助已上线。)

苍真一声令下。在协调者的操作下,气流以苍真的义肢为轴,沿着优美的螺旋线在它的周围环绕,于少年的手掌之中汇聚成为一颗正在超高速旋转的能量球体——空气动能炮弹。

而苍真的视线之中,赤色梦魇正紧盯着夜莺。它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把身形放低,将双臂支撑在身前,摆好了架势,准备对夜莺的下一波攻势迎头痛击。

——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九十五。

——……百分之一百五十。

伴随着少女的提示音,当大气压强的数字抵达极限的同时,画面正中央的准星也像是在做出警告一样,不断闪红。

苍真的左手架住自己那已经几乎看不出来原本形状的义肢,咬着牙,用全身去抵抗这股试图把自己也给吸入进去的旋转力道。

猛烈的气流席卷着整条街,吹散浓烟、让夜莺和赤色梦魇的身形彻底暴露在天幕之下。

——Air Kinetic Blaster, Standby Ready.(空气动能大炮,发射准备就绪。)

在苍真意识朦胧之间,珐娜莉娅的身姿似乎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白发少女双肩不住地起伏,瘦弱的双手扶在胸前,仿佛在透露着自己内心的不安。

她樱唇张合,好像是在说些什么,但是苍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

苍真稍微懂得一些读唇术。他观察珐娜莉娅的嘴型,却也只能弄明白她说出口的其中四个字而已。

——【不】、【要】和【求】,还有……【你】。

——谢谢你,珐娜莉娅。

——哪怕只有两次而已……

——能和你成为【夜莺】,真的是太好了……

苍真很清楚自己接下来所要迎接的结局。

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感觉内心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海面一般,平静得毫无波澜。

只要打出这一发炮弹,自己说不定就能给予那个梦魇以重创。

也说不定……就能拯救大家。

——李小姐……雅尼小姐……还有朴先生……这间学院里还活着的人……

——用我这条本身就没什么价值的生命去换他们……成百上千人的命……

——有什么还能比这更值的呢?

——……!!

然而,时间却在下一个瞬间凝固住了。

令苍真感到诧异的是,面前那白发少女的脸颊上,存在着两道崭新的泪痕。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感情的你……会这么悲伤呢……?

还不等苍真思考,他的右义肢——夜莺的右胳膊便在高密度压缩空气炮弹发射时所产生的爆音中,炸裂开来。

嗡嗡的耳鸣音贯穿了少年的耳膜,在他的大脑中回荡。

他只感觉自己的原本有些沉重的右肩头,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紧接着,他的意识之中便彻底没有了珐娜莉娅的存在。

反倒是他整个人,被名为【痛苦】的巨兽所吞噬、咀嚼、撕扯得粉碎。

——变回了人类的结城苍真,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无力地往后一仰,翻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