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亲眼见过的死人是谁,是什么时候死的了。不过他曾进行过回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死人应该是死在2016年,他的思维开始变得阴暗的那一年。他依然模糊地记得,那时候他才第一次离家出走,到太平间看了一大堆遗体。他没有注意那些人的名字。他在那里看的第一个人应该就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死人。

但是,就连他自己也对这个结论表示怀疑。问题不在太平间上,他那年肯定去过那里,也在那里见过他人的遗体。问题在于,他对于十二岁之前发生的事情记得并不清楚,所以他并不知道那时他见没见过死去的人。死尸对他从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即使在他变得沮丧之前也如是。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感到麻木”。正是因为麻木不仁才会经常遗忘那些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他对自己如此评价道。他一直对于自己的麻木非常不满,却又因为消极的态度而觉得自己对这麻木无能为力,于是便一边生气,一边任其发展。

因此,在参加千夏的葬礼时,他几乎被自己毫不悲伤的表现给激怒了。那可是你的狂热粉丝,他对自己说。她一直在等你的新书出来,即使知道了你已封笔也依然在等!可你又做了什么?你连一滴眼泪都不肯给她!

葬礼结束后,北村强打起精神,观察起了前来的人们。来参加葬礼的人其实很多,除了千夏的家人之外还有她在墨川署的同事,苍地公寓的所有人也都来了(包括黑泽,这人前几天刚翻译完那本波斯语的书,正打算出来走走)。虽然住户们大多从未与这位邻居打过交道,但他们都知道常有一位醉酒的女子在夜间出没。人群中哭得最厉害的并非千夏的亲生父母——他们只是第二厉害的——而是二〇二的住户古畑春菜。根据北村的记忆,他认为春菜从未与公寓的任何人打过交道。他不过才搬来这里三个多月,一些事情还是能清楚记得的。

突然,日辻幸子出现在他身旁,把他拽到了个没人的地方。她看起来很生气,而且也很伤心。北村隐约察觉出对方想说的话,默默低下了头。

“我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幸子怒气冲冲地问道,“她以前可不是那样子!”

那样子指的是酗酒。从北村与幸子相遇的那天晚上之后,千夏喝酒的量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幸子每次都在劝她放下杯子,有时甚至会为此强行把她拉出酒吧。出事的那天晚上,千夏在再次醉酒后被幸子送回了公寓,当时北村不在——他那天和米拉还有真帆在一块,在米负责拉照看的那栋别墅里住了一晚上。因为时间太晚,纱织也早就睡下了。因此,在幸子走后,醉酒的千夏完全处于无人注意的状态。她一个人跑出公寓,又回到酒吧喝了二十罐啤酒。直到酒吧打烊,老板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死于酒精中毒。

幸子对于这位同事的时间表了如指掌。她平时不喜欢去什么地方闲逛,只会在三个地方久呆——巡逻车、酒吧、公寓出租屋。幸子不认为前两个地方有什么能让千夏变得喜欢酗酒的因素(酗酒者大多心情抑郁;换言之,幸子不认为工作地点和酒吧会让千夏抑郁起来),原因只能在出租屋找。而在出租屋,唯一与千夏算熟识的人就是北村。

“我想,大概是我过于麻木不仁了。”北村说,“我是个相当别扭的人,而且反应迟钝。我认为我自己很可能在无意间对她进行了伤害。这些事情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却让她变得很伤心,所以……”

“具体做了什么!”

“如果我知道我具体在什么地方伤到了她,那我就直接说出来了。如果我知道我具体怎么伤到了她,我也肯定会尽可能改正那个错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怀疑。我能感觉到它们都带着刺,因为沮丧而结成晶体的尖刺。”

“那就一件一件捋。慢慢捋。”

两人在一处凉亭里坐下,一人手里一瓶矿泉水。

“我想到了一点。”北村缓缓说道,“你应该是知道的,她是【曾经的我】的粉丝,是那‘林凉’的书迷。如果是我的话,在偶像住在隔壁的情况下,我很难不找机会与他搭话。就算偶像已经隐退也无妨,我肯定会满怀希望,打算与他成为很好的朋友。假如千夏也是如此心情,那么我作为她的偶像,肯定让她相当失望。我无意对自己作任何辩解,但在她认识我之后的某段时间里,我的心情相当不好,不论对谁的话都爱答不理,总是独来独往。我现在在想的就是,搞不好是我在该理她的时候没理她,最后把一切都给搞砸了。”

“除此之外呢?”

“暂时想不到。”

幸子盯着那名大作家,想着他刚才说的那一大套听来有些故弄玄虚的话。他的意思倒是很明确,但是谁会在日常对话里那么说话呢?她越发觉得这作家有些捉摸不透了。这场质问也不了了之。

千夏死后的一个月里,北村几乎没回过公寓。租金倒是还照样付着,东西也没拿走,可人就是不出现。他先是去札幌——比羽钝更往北的地方——走了一趟,然后继续向北进入北海道的深山,最后才失魂落魄地折返回墨川,在街上发愣时遇见了结城真帆。他非常困惑,因为他居然回到了墨川。按他自己的估计,他本来是应该冻死在北海道的。真帆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千夏死去的消息,拉着北村去了肖恩·梅的别墅。她拿出两罐可乐,北村摆了摆手。“我一直都不喝软饮料。”他说。真帆耸耸肩,把另一罐递给了米拉。

“一个人喝酒过量而死从来就是那人自己的责任,任何其他人都不该觉得愧疚。”真帆说,“觉得心烦也罢,觉得世界待她不公也罢,一旦酗酒死去,这死亡就绝不和其他事情有所关联。”

“但她或许是因为我的冷淡才……”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与你无关,与所有人都无关。你的冷淡是由于你的性格使然,她将压力与沮丧全部交付给酒精解决也是因为她的性格使然。就像是天将要下雪一样,这事情谁都没法改变,必然发生。”

真帆尽全力劝解了一番,但北村却始终无法接受。最后,她感觉自己实在有点没辙,去一边读《挪威的森林》去了。米拉坐在北村旁边,梳着自己的头发。

“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失去过一个朋友。”良久,她开口说道。“那时候我在索西亚旅行,她就是索西亚人。我当时迷了路,于是便问她维斯帕尔怎么走——维斯帕尔是索西亚的首都。她人很好,我们兴趣又相投,所以一路上聊了不少,最后还成了朋友。她会成为你的书迷,恐怕也是因为你们兴趣相投吧?”

“并非如此。写《尼尔彼希德》的时候我就认清了一件事情,不管技法如何老练,我对它的喜爱都仅仅是因为它是由我创作出来的。如果雷蒙德·钱德勒写出这么一本书来,那我必定无论如何都喜欢不来,甚至可能对其破口大骂。这就是我的另一个问题:虽然我最初是因为想写出自己喜欢的东西才开始写作,但现在来看,我写出来的好东西都是我不喜欢的。我想要写推理小说,想要写冒险小说,但最后却写了什么爱情小说,青春小说。青年男女大概对此非常喜爱,不过我是不行。所以还是证伪了,我和她的兴趣并不相同,共同语言相当之少。说不定这也是我冷淡的原因之一,因为根本就聊不到一块。”

“就算如此,我还是打算把我的故事讲下去。”

“没人说不行。”

北村对自己态度略微感到遗憾。太强硬了,很伤人。

“不过,我们两个最后还是在维斯帕尔分开了,因为她打算继续往北走。这一分开就是十几年。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英国多佛,她比起上次见面时已经消瘦了许多。她问我克洛里——这是当地的一个富翁——的家怎么走,然后我就指给了她。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那里。”

“后来知道了?”

“在她死后知道的。她遇到了相当严重的经济问题,向克洛里借了钱,当天正是为了还钱去的。我那时候急着去车站,所以就没跟着她一块过去。如果我跟着,事情也不会落到最后那种地步。”

“发生了什么?”

“老克洛里对她动手动脚,两边因此起了冲突,最后那家伙失手把她杀了。事实相当清楚,老克洛里被他的儿子——那是个侦探,长得像是福尔摩斯,不过挺有人情味——直接送进了大牢。但是她已经没办法复活了。你说,这到底算不算我的错?”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你的错?”

“如果我当时跟着过去,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再退一步说,如果我不给指路,她说不定短时间内找不到克洛里家。”

“但别人也会帮忙的。”

“一样的道理。即使你没有住进这公寓,她也有可能会因为什么别的原因酗酒。况且你本来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才会酗酒,对吧?你觉得自己有错,但那完全是你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是因为你的过失才开始酗酒的。”

“要我说,你这就和我一样,完全是自我意识过剩。”结城真帆说,“自命不凡,不管好事坏事都往身上揽。不过按理来说自我意识过剩的人应该是只想好不想坏的啊,像我就是这样。你倒好,满脑子都是‘全是我的错’。那么想就不对!你确实不可能一直做出好决定,但也不可能一直做出坏决定。”

晚上,真帆开着车送北村回了公寓。在经过二〇四房间时,他还是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出乎他意料的是,房间开着灯,纱织正在里面整理着东西。见到北村,她站起身,走了过来。“有东西要给你看。”她说。

她带着北村来到千夏曾用过的桌子前面,用手指向了桌上的一叠信纸。“在她抽屉里找到的,读读看。”北村拿起其中一张,发现这信是写给他不认识的人的。从名字来看,那无疑是个男的。结尾落款写得很清楚,是千夏本人。那无疑是一封又一封情书,但内容却又让人伤心,甚至有些毛骨悚然。从日期来看,这一系列信是从2018年年初开始写,直到不久之前才结束的,拢共写了两年之久。起初,千夏是以一种明确知道自己是在单相思的态度写信,不断地说着“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之类的话。但从2019年冬天开始,这种态度突然发生了可怕的转变。“虽然你已经死去了两年,但我依然喜欢着你。”在2020年年初的一封信里,她如此写道。对北村而言,这是他读过最为浪漫,但也最为恐怖扭曲的句子。以往的时候,他都以为这事情只会在小说中发生。

在她去世前一个月,她写下了最后一封信。她在信里对那死人说,她最近相当开心,因为一个去年突然崛起的畅销作家现在就住在她隔壁。“如果你看了那书,你保准也会喜欢。”她写道,“那就像是《系统的笤帚》,或者《挪威的森林》,相当好看。真是奇怪,我没办法用文字向你描述这个由文字构成的故事。它是一条混乱的直线,它是(她在这里划掉了不少字,而且是写了就划,似乎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办法说明,总之相当不错。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他,我已经相当满足,别无他求。下一步,就是去找你了。你千万要在那里等着,不要离开。”

“这信白天的时候我已经给日辻看过,她没说什么,不过也没之前那么生气了。”纱织说,“现在你也知道了,这事情的责任不在你。”

“但是,为什么偏偏要用酒精中毒的方式呢?”

“大概是因为酒精可以麻痹大脑吧。就算是死,人也不会希望自己以痛苦的方式死去。”纱织撩了撩头发,笑了笑。“在这方面我有经验的。”这同样是一句令人汗毛直立的话。

北村再见到日辻幸子已经是两周后的事情了。幸子满脸不好意思,提议一起去咖啡厅坐一坐。北村说自己不喝咖啡,但还是被幸子以“只是坐一坐也没关系”为由拽了过去。直到这时北村才明白过来,幸子的本意并非喝什么咖啡,而是有话想对他说。

“怎么说呢……之前的事情,嗯,相当抱歉。”幸子用手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一直以为你是害她死掉的凶手,说了很多不好听的。我也真是,一直都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千夏了,却连她以前有过男友的事情都不知道。”

“大概没人会反复提及自己从前的痛苦。他们都会把那些事情藏在最深处,一旦拿出来,那就说明他们觉得到时候了。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要么忘却痛苦继续活下去,要么就拥抱着它,走向活着的人们不愿看到的结局。”

“还真是作家,一针见血。”

“不过是根据我自己的经历进行的推测。如果我喜欢的女孩子死掉,我大概会比她更加抑郁。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我时常觉得自己十分冷血,不可能喜欢上什么人。有时候我甚至感觉我连自己都不喜欢。”

“但是你在这方面其实挺招人喜欢的。我从没见过在受别人指责自己给自己找罪过的人。通常来说,那些家伙都会激动起来,嚷嚷什么‘不是我的责任’之类的。你很诚恳。”

“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而且比较悲观罢了。”北村断言道。自我意识过剩这话还是结城真帆教给他的,他以前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其实有点可悲,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自己,还曾说过自己的思维不规则之类的话。现在来看,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他还是得对别人说“我并不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