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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生意的雇主是他们的同乡,一个阿戈尔女人。

男人们在码头边等待,强健黝黑的膀子在日光下晒得发亮。卸海货路过的女人们无法遮掩自己的目光,但又碍于他们裸露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旧伤痕而不敢上前。

对雇佣兵来说,内陆总是比靠海的故乡好得多的。海边村落的贫穷愚昧和质朴一样,即使是长年的海水侵蚀也不能改变。如果他们是生在通商港口的阿戈尔大城市人,就不会在多年前走上这条路,现在就该和这些女人中的一个,组建该死的家庭,做盐和水的仆人,粮食与金币的奴隶。

乌图夫很了解这里的女人,她们总是一个模样——粗糙的皮肤,略厚的嘴唇,下垂的乳房,和因常年浸润在海水里而起皮泛红的手。所以他对这一次的雇主尤其好奇。

联络人说她不是阿戈尔的那几所大城市出身的。但她“拿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扣在桌上,只说要最为凶悍,身强体健又是当地出身的雇佣兵”。那些金币就像是臭掉的海鱼,她只是甩来,看也不看。而这位美人竟说那只是定金。

“科里亚,别抽了。她来了。”

男人们的眼前飘来了两条小船。一条是空的,一条载着那位阿戈尔女人。

乌图夫以前并不相信海水也能养育出如此的美人。他一时间分神了,光听见海鸟的鸣叫。

“同行?”

科里亚盯着船上的大型包裹。拉链没有到底,露出一小节来。他专精武器,一眼看出那是把某个地方出产的,“求之不得”的大剑。

女人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打量着他们四个人。

“你,上船。”

乌图夫看着女人的红眼睛,居然像是被命令了。其余三人发出嘘声,最年轻的乔治咯咯地笑起来,沙哑的嗓音十分滑稽。

“小姐您是太无聊还是看我们太无聊?想点谁点谁?我想大家平时可都不是这样做生意的。”

一把小刀掉在地上。

不对,是两把。一把刃口有些破损,一把崭新。

乔治腰间的小刀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就被女人的小刀打到了地上。

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科里亚这时丢掉烟头,一脚踩灭,捞着另外两人往回走。

“收到钱请我们喝一杯。”他头也不回,边说边拍骂骂咧咧的乔治的后背。

乌图夫也替他们感到丢人。刚刚,他们的雇主兼同行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鄙夷。

真正把雇佣兵当作一份无二的职业的人,是不会在烟草和酒精上随意放纵的。她一定是对科里亚脚边一地的烟头,乔治满嘴的酒气和肉眼可见欠缺维护的武器,以及弗朗索瓦略微发福的身体感到失望。

“捆好你的东西,我们要到大海中心去。”

多年以前,阿戈尔人都认为海的中心便是世界的中心。它的边缘吞没掉天空的边缘,旧时的人们实在难以想象这无垠的柔软外还有坚实的土地。

气流砸在他们的皮肤上,波涛的怒吼完全掩盖住渔船的发动机声,天地间空无一物,只有水,发怒的水。黑色的水,蓝色的水,白色的水,从海面下升起,包裹住小船,疯狂地沸腾。

女人的长发在飞舞;等到风浪稍弱,她动手抽出自己的武器。那一把大剑,让乌图夫汗颜他竟然对于她身为女性的美丽想入非非。

她的肌肉绷紧,目光锁定海面。

“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你的下潜极限勉强符合我的要求。到时你要把武器功率开到最大,把我打入深海。”

她说完就带着剑进入了海中。

乌图夫看着自己手里的机械长枪,在匪夷所思中抱紧它,扎入海水。

部分阿戈尔人天生善潜。但像这个女人一样恐怖的实在是少见。海水带来的压力追渐增大,乌图夫的速度开始减慢,但女人像鱼一般,悠闲地向深处前进,拉开他们的距离。

世界开始越来越黑暗。鱼群也明显减少。他们穿过了一个狭窄的海底峡谷,这里的海水冰冷,通道内也没有任何光线,乌图夫很不喜欢这种死寂的感觉。他不知道向哪去,更不知道眼前是什么,只有变化的水流让他判断女人仍在前方行进。

出了峡谷后,折射的光线依旧是微乎其微。他们已经到达深海,乌图夫的皮肤和内脏都感受到压力在浸入。他努力坚持着,但身体停了下来。

女人调转身,抽出大剑——看起来行动没有任何的不便。

乌图夫一边讥笑自己,一边艰难地发动了那把雷神工业制造的机械长枪,搅动深海。

“防水性能卓越。”他们的广告从不虚假。

剑与枪相撞,猛烈的震动让男人几乎握不住枪柄。但在不能输给女人的念头下他按照她要求的,用尽全力向下一击,满功率运作的长枪震得他手指发麻,失去知觉。

海水剧烈的翻滚。

短暂的几秒后一切归于平静,乌图夫睁开肿胀的双眼发现,女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从不失手,但这一次是侥幸完成了任务。

手指已经握不住枪了,他用胳膊夹着枪柄。深海送走了这个狼狈的阿戈尔男人,无尽的黑暗把两位来访者隔绝开来。

斯卡蒂降落了。

海底的奥秘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过去她和一些同伴总是用这样的方法配合,进入深海完成他们的职责。在深处海底保持着奇特的斥力,即使是他们的身体也不能潜入,于是这些盘旋于阿戈尔的猎人们想出了这唯一的办法。

而现在她几乎找不到可以送她深潜的活着的同伴了。

进入这片世界之后,外部的物理规则就失去效力了。水在这里降落,其中隐隐约约弥漫着一种动听的声音。就像神话里塞壬的歌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斯卡蒂行走在古老的沙丘上。这里曾今是战场。

红眼睛在黑暗里搜索,她看到了那颗孤零零的树。

在这海底自然是没有树的。它只是一群晶体不断延展,在海水的塑造下慢慢变成了一株树的形状,冠朝上,根散发。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一代又一代的阿戈尔战士只知道它是活物。

这东西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却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成长”。过去她和同伴们都接收到了这样的信息;她们的工作中的一环便是抑制它的生长。

她卸下另一个包裹——里面是鲸油。

“很多年前,有人在战斗中把随身携带的鲸油制品掉在了“树根”前;在他战死后的好几年,其他成员才发现被流出的鲸油覆盖的树根比起其他根系来短小许多,像是没有成长的样子。而那棵树的形状也变得很奇怪,一边向上展开,一边下沉萎缩。”

年纪大一些的同伴是这样说的。那是另一片遥远海域的故事。

她们定期重复着这项工作。

她涂抹着,剑还背在身上。

这种接近透明的晶体非常坚固。他们尝试过很多次砍断这些奇怪的树,但是都失败了。

斯卡蒂觉得自己像个园艺师。她第一次一个人做这项工作,在机械又枯燥的过程中她开始用联想来打发时间。

但一定没有人会来拜访世界底部的花园。

阿戈尔人彼此血脉相连,但他们是被世界泼洒出去的血液。

泰拉世界的人并不在意他们在海平面上如何生活,更不知道他们中的一部分在海平面下如何生存。

她静静地完成了短暂的祷告——感谢一头死去的鲸。

斯卡蒂准备离开,突然被脚边的什么东西磕到了。她刨开沙土,发现了两块接近透明的石头。

——这棵树的一部分,掉在了土里。

她循着树干摸上去,果然有两个不规则的凹陷。

斯卡蒂拔出了剑。她在周围仔细地检查,没有发现任何战斗过的痕迹。

那是什么能够破坏这棵比钢铁还坚硬的树?

在她的认知范围内,即使是最强大的敌人也从没有在战斗中成功破坏过它。

她的太阳穴快速地“突突”跳动着。

解下剑上的带子,斯卡蒂利落地将两块晶体包起来。她快速地上潜,来时巨大的斥力将她推出很远,黑色的世界很快被甩在身后,远远地,她能看见在海水里变形的光线。

乌图夫如约在船上等她。女人回来后一手放下武器,一手就把钱袋子扔给了他。

“这是我和中介的?”

“全是你的。你们的联络人既然不讲诚信敷衍我,自然没有资格拿钱。”

其实并不一定是联络人随意找些人来打发这女人,现在感染肆掠,国家也乱了套,本土出身又还活着的雇佣兵没准真没几个了。那几个人他都认得,至少科里亚在武器研究和远程狙击上的确是把好手。

她发动了那条破旧的渔船,在船舷上示意他靠过来些。

“今天的事情,永远不要再提起。

你伯父家三人还住在这海边。

这里的钱,买四条命,应该也绰绰有余。”

她冷静地说完这些话,仿佛真的只是同他商量什么事情。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人这时才正眼看他。

“不过是一个赏金猎人罢了。”

海面平静。两条船各自飘荡。蓝色的天空下连只海鸟也不见。

斯卡蒂这时才又拿出那两块晶体,想在阳光下看看它们的模样。

她把布料展开,透明的不规则物体就像钻石一样,在日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泽。但很快,就像是被氧化的苹果一样,这些深海生长的果实从边缘慢慢变黑,逐渐连内部也浑浊起来。

斯卡蒂把它们放到了甲板上。常年在内陆行动,她的身体仍旧十分健康。不知是海神的祝福还是强悍的基因,她从未被肆掠的疾病感染。

但即便如此,她现在还是有些畏惧。

因为在强烈的日光下,它们看起来,越来越像这个世界的病毒——

覆盖在泰拉大陆的黑色源石。

女人改变了前行方向,并加快航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