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意识投射学认为,人类脑中“概念”的形成需要通过无数次的思维达尔文过程才能趋向稳定,它在世俗场合的主要身份带有一定的批判性:思维定势——就像是萨卡兹人永远粗暴,拉特兰人永远固执。但思维定势这个说法本身是不含褒贬的,它只是一种记录思维达尔文过程的模板。每一次自感受器传来的讯息都会激发一次达尔文过程,就像是一道水流,当这个过程发生千百次,即使长时间没有水流过,那里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河道,下次再遇到相似的场景,即使你无法记起曾经任意的一次经历,水沿着既有的沟道顺势流过,思维习惯就此发生。如果天天和芙蓉相处,大概没有人会觉得萨卡兹人多粗暴;如果每天跟能天使打个照面,也不会有人觉得拉特兰人多古板了。这是一种认知的捷径,也是所谓“直觉”的基本解释。

一般情况下,一次宏观意义上的刺激——比如舔一口蜂蜜——足以引发近四百次思维达尔文过程(舔一口源石可能达到两千次),所以“学习”是一个基于次数的、诚实的认知模型,你学的次数越多,你神经元里的达尔文就越忙,你的理解就越透彻,逻辑就越清晰——然而透彻的极限即是复述全貌,逻辑的终点便是没有逻辑。最终能人们刻在脑海深处、最终带进棺材的,只有毫无道理可讲的联想通路。当然,科学充满了例外,即使是以次数取胜的认知模型也有不灵验的时候,那就是在生成一个印象时,输入一个颠覆性的猛烈刺激的时候。

比如,“我无所不知。”

博士在离开凯尔希办公室后依然不断回响着这五个字,以及凯尔希说出它时那义正言辞的表情。在回到罗德岛的几个月里,博士心中凯尔希的印象算得上高大——一方面,她是组织博士营救活动的恩人,另一方面,虽然凯尔希自己也是病人,但博士的健康状况、干员的培养工作、源石病的病理研究、罗德岛的外交磋商——几乎所有事务都压在她的头上,还不论那些藏在罗德岛平静表面下的、博士也尚不清楚的情报工作。总而言之,在博士眼里,凯尔希虽然总是莫名奇妙地对他措辞犀利、直言不讳,但终归还是个仁心仁术、体恤他人的好医生。可这一句“我无所不知”,把博士心目中那个多少有些高深的形象一下子拉到地面上了——他当然没有真的被那五个字唬住,他只是真的被凯尔希这无比实在的、赤裸裸的无敌宣言暂时拽出了现实。

“她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博士在返回房间的路上默默想着。尽管凯尔希努力在掩饰,但博士还是察觉到了她那远远超出自己预期的疲惫。

这一次突然的私人报告目的非常简单。博士根本就没指望凯尔希能够给他PRTS权限,事实上,博士对凯尔希是否真的理解PRTS这一点一直抱有疑问。博士登录PRTS系统的方式与他人有所不同——倒不如说,博士真正意义上的“登录”只发生过一次,就是在切城完成手术后的那一次。从那以后,PRTS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博士的脑子,她似乎随时都能在博士的脑中发来消息,干预他的精神状态,这让博士非常不安。博士真正感兴趣的,是凯尔希对待这个系统的态度。Priestess是一个多少带有一些人文生气和宗教色彩的词汇,但恰巧它们都与科技掣肘,也不知当初的设计者为何如此命名——不过至少凯尔希给出的答复让博士多少有些放心,他把那五个字理解为“包括PRTS在内,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虽然博士不信,但这个蛮横的谎言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博士穿过宽敞的走廊,还未按下电梯按钮,金属电梯门恰好开了,一道惹眼的红色闯进博士的眼中。

“博士。中午好。”鲁珀族女孩儿小声地打着招呼,她白净的脸陷在大号风衣的兜帽里,但丝毫不显阴郁。她看上去有些惊喜,轻轻地摇着身后的狼尾巴。

“中午好,红。”博士和蔼地应着,然后随意地把手搭在红的兜帽上,“来看凯尔希吗?”

“嗯。”

“在室内就不必戴帽子啦,把头发都压乱了。”博士随手向后一抚,那大红帽便滑到了后边,红友善地扭了扭头,回应着博士的摩挲,但她眼睛里那份无法收敛的、纯天然的锐利依然让人生畏。

“凯尔希在办公室里,现在应该很累,红等会儿再进去吧。”博士用手指捻了捻红的耳朵,还未等她回答,又用双手提了提她的衣领,“红也不小了,在罗德岛要注意仪容,衣服要穿整齐,知道吗?”

“嗯……”红看上去有些焦急,博士立刻放开手。

“怎么了?”

“红,要见,凯尔希。现在。”红抬起了眼睛,如果换做别人,那可能是央求的表情,但在博士看来,那是一种温和的警戒。

“那你去吧,记得先敲门哦。千万别‘潜入’进去,凯尔希会被吓到的。”博士的语气像是幼儿园的老师。

“红,明白。”红走出电梯,博士低头侧开身子,“博士,再见。”

博士摇摇手示意告别,然后走进电梯间。门合上后,他闭上眼睛,缓缓地长吸了一口气。

龙门外环的沙尘气味,混杂着些许钢铁和街头积水的腥味。她大概不久前还潜伏在龙门的某条空巷,或者某座烂尾楼的窗台,等待着某个将永远留在那里的人。

博士又闻了闻自己刚揉过红毛发的手指,除了鲁珀族的余温和些许汗水的味道,他感受不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在提起红衣领时,博士并未感受到什么重量,看来进入基建区域以前,红已经卸掉了武器——那件红大衣对红来说实在太大,但有时候刚好能装得满满当当。

看来至少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打斗,除非电梯间里这股腥味并非来自钢铁——想到这里,博士后怕地哼笑了一声——但看红那副急于去见凯尔希的样子,大概还是发生了一些冲突,只是她处理的不留痕迹——至少,没在红自己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是个好孩子,但绝不善良。这是博士内心的定论。

电梯门开了,博士走下了基建甲板的第二层。明媚的阳光透过钢骨结构支起的偏振玻璃幕墙,柔和地充盈着整片公共值班区域。基建的温控系统给罗德岛带来了温湿度非常友好的大气环境,即使玻璃幕墙外刮起扬尘,罗德岛的空气依然温润宜人。

博士驻足片刻,走向被有机玻璃隔开的办公区域,今天值班的似乎是A4预备小队,这个时间该提醒他们去吃午饭了。虽然那几位的身体机能都比博士强上不少,但在他眼里,这些干员只是需要呵护的孩子。

事到如今,除开部分特殊人员,博士已经与大部分干员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至少在无关紧要的日常事务上,干员们都很愿意信任博士。比起在凯尔希面前,博士面对其他干员的时候表现的更加健谈而和蔼,甚至有些——幽默。没有战事的日子里,博士的策划工作并未减少,像是烹饪大会、足球赛这些团体活动,基本都被博士组织得有模有样,他总能兼顾每一个人的训练和外出计划,左挪挪、右挤挤,安排出所有人都有机会参加活动的方案。这可能是凯尔希不擅长做的事情。

博士敲了敲玻璃隔断,趴在桌子上的粉色脑袋应声抬了起来。

“博士!您——”

安赛尔对博士的到访似乎非常意外,他快速地收拾着桌面,看上去非常慌乱,像极了一个上班偷懒被老板抓到的公司职员。

“都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怎么一个人睡在这?”博士绕过隔断,走到安塞尔身边,随手翻看着桌上左右堆成两叠的文件,“其他人呢?”

“报告博士,因为工作还没有完成,我们打算在办公室吃饭。玫兰莎和史都华德带卡缇去食堂打饭了。安德切尔刚才被叫去赫默医生的办公室了——”说到赫默的时候,安赛尔停顿了一下——

“博士身体好一些了吗?”

博士翻动文件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安赛尔,却发现这位年轻的医生正担忧地、略带责备地盯着自己。

“我怎么了?”博士的语气平淡得像一潭死水。

“博士不记得了吗,我还以为赫默小姐和您说过了呢……”安赛尔思索了片刻,“昨晚我值夜班,赫默小姐发现您半夜在办公室昏迷了,我和她一起带您去的病房——从那以后我一直没有睡觉,刚才大家都走了,就偷偷睡一会儿——”

安赛尔低着头,小声地为自己辩解着。他羞愧的样子像是一个内敛的女孩儿。

“给你们添麻烦了……”博士把手搭在安赛尔的头上,“我今天还没和她见过面——她和你说过什么吗?”

受到博士的认可后,安赛尔的表情变得像以往一样认真了起来,他挺起平坦的胸脯,充满男子气概地推开博士过于慈爱的手,语气略带责备:“赫默说博士昨天是因为空腹熬夜、最后低血糖晕倒的。虽然我不让您吃夜宵,但晚饭不能不吃啊,希望您能够保持健康的作息——我会经常监督您的!”

兔子医生目光坚毅地拍着自己的胸脯,面对这充满责任感的指责,博士非常配合地低头检讨。

“居然是低血糖......”博士内心默念着,面罩之下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微笑。

“博——士——”

远处卡缇蹦蹦跳跳地向博士挥着手,差点把玫兰莎端着的两份盒饭打到地上。没有安德切尔在一旁说教,她大喊大叫的声调都要比平时高上一些。

“你先吃饭吧,我找赫默医生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博士挥手致意,然后拍了拍安赛尔的肩膀,准备迎接玫兰莎一行人。

“请、请等一下——”

安赛尔拉住了博士的衣袖,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安赛尔瞄了瞄尚在远处的玫兰莎一行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向博士小声说道: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赫默小姐还说,让我先不要告诉凯尔希组长您晕倒的事。我……”

卡缇大步流星地向博士冲刺过来,安赛尔随即噤了声,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略显僵硬地呵住了即将撞上博士的卡缇。

“呜——博士!安赛尔今天好凶!”卡缇委屈巴巴地钻到玻璃隔断后面,然后悄悄蹭到博士的身后。

“安赛尔昨晚没休息好,今天又陪我们工作了一上午,可能有些累吧。而且你本来也不该在办公区乱跑,撞到博士怎么办。”玫兰莎用与内容不相称的温柔语气展示了自己作为队长的威严后,有些小期待地看着博士和安赛尔。

“玫兰莎越来越像个队长了。”博士一边用搓头的方式安慰着超级委屈的卡缇,一边夸奖着玫兰莎。对待孩子们绝对要面面俱到,尽量要照顾到每个人的感受,不可偏心——

博士突然发现史都华德正端着盒饭站在一边,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博士好。”

“……你好。”

有的孩子能够照顾好自己,所以偶尔忽视他的存在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博士试图用逻辑排解掉心中冉冉升起的歉意。

“博士博士!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啊——”卡缇说到“我们”的时候,四处张望了一会,随后歪头看向安赛尔,“安德切尔呢?他不会自己去打饭了吧——啊!我好像忘记给他带饭了!”

卡缇转身准备冲回食堂,被端着三份盒饭的史都华德阻止了。的确是让人安心的孩子。

“他在赫默——”安赛尔正欲回答。

“安德切尔去别的地方帮忙了,我去叫他回来吧。”博士语气温和地打断了安赛尔,“,玫兰莎还在长身体,要记得要多吃点哦——卡缇也是。”

博士一边继续搓着卡缇的头发,一边回避着安赛尔疑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