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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小姐对动物行为学感兴趣吗?”

哥伦比亚的夕阳投在学会琥珀色的地板上,走廊里一前一后回响着两种脚步,前者愤怒,后者轻快。年轻的男人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跟在白发菲林族医生身后,神色里满是令人不悦却又充满说服力的自大。

她面色冷淡地加快步伐,避开男人凑过来的笑脸。

男人装作没有领会她平静面孔下的愠怒,自我陶醉地继续着话题:“猫科动物是天生的猎手,也是天生的科学家,因为只有它们会在捉到猎物后反复把玩,欣赏它们死前的挣扎。大多数人觉得这是猫科动物天性恶劣,其实这是它们得天独厚的学习方式,猎物的死在猫科动物的手中发挥了最大的行为学价值。”

男人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又立刻追上她毫不留情的步伐:“猞猁可是猫科动物中狡诈而高贵的顶级猎食者,在猎物死前榨取它们的价值——”

“他们是患者,不是猎物。” 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男人的话语,言辞间压抑着深沉的怒意,“另外,你不必讽刺我,就算组织里支持人体实验,我也绝不认可,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原则。”

“那只是针对晚期患者。”

“所以呢?”

“他们行将就木。”

“他们值得医治。”

“研究他们可以拯救更多人。”

“你不是医生。”

“你不懂科学。”

快速的争辩以男人侮辱性的定论结尾,她霎时汗毛倒竖,恨意和不甘令她胸口刺痛。男人见她旋风一般地扭过身子、三两步夺到他的面前三厘米处,也稍稍敛去了恶毒的微笑。

“你终于肯看着我说话了,凯尔希。”

男人的目光紧紧咬着她的双眼,仿佛害怕一瞬间就失去对视的机会,但他眼中却没有一丝挽留,只有充满说服力的认真。他显然不认为当时应该道歉。

“我们只是工作关系,请不要直呼我的名字,‘博士’。”

“那么医生小姐,请听我解释:我们不能把源石看作一种单纯的病源,它是一种生态,从它融入人类工业文明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会左右这个文明的生存规则——”

男人的语气逐渐亢奋了起来,但眼里满是令人生畏的理智:“有的人会死,有的人会活下去,活下去的人会稳定下来,延续这个文明,而我们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寻找那个稳定存续的点,避免冗余造成的系统耗散,这需要大量的采样和分析,病人就是最直接的样本,我正在培养一个专门计算这些的系统——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到时候我会一一告诉你们俩,我——”

男人的手势和语言变得混乱,凯尔希觉得他在妄图三两下比划出人类的未来。

她仍然冷漠地看着他,不发一言。本觉得自己搞砸了的男人察觉到了她的冷静,面色难得地柔和了下来,甚至写满了欣慰。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而刻意。

“我需要你的帮助,凯尔希。除了▇▇▇,你是我研究生涯里唯一能让我冷静下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与我意见相左却仍然理解我的人。如果反对我,请直接说出理由,如果有更好的方案,你随时可以用我的资源自己行动,如果你实在无法接受人体实验,我们可以不做,我可以从莱茵那边的朋友或者别的地方整合——哪怕如果你想让我消失,也恳请你不要离开我。”

男人抓住凯尔希光洁的肩膀,她的肢体毫无抗拒,冷漠的双目在夕阳的晕染下似乎也有了些温度,这让男人产生了万事大吉的错觉。

“我比你想象中更加尊敬你,我的理想比你想象中的更加疯狂、高尚,我会用接下来的每一天向你证明这一点。如果我真是个邪恶的科学家,那我就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善良的医生。所以,请不要离开我的小组,好吗?”

过去,男人脸上总是笑着,但在妥协的时候,他的笑容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凯尔希认真地注视着男人热烈的双眼,她在思考着一个有效的、能让这个下午变得令他终身难忘的否定回答。

——

“容我拒绝,博士。”

凯尔希试图摆出一副冷峻的表情,但一上午的劳顿让她有些力不从心。不同于可以借助玻璃外墙与自然光照亲密接触的办公区域,凯尔希的私人办公室深居罗德岛腹侧,即使是中午也要借助电灯照明。白亮的日光灯管把这个封闭的房间照得彻底,就连凯尔希努力掩藏的倦意也一览无余。

办公桌的另一端,被拒绝的男人站立在房间中央,表情深深地藏在兜帽和面罩之下,唯一可以观测到的,是那双麻木而疲劳的眼睛,像是两口深邃的枯井,不见波澜。凯尔希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尽管她已经努力去克服这份不适,她还是难以与这双陌生而熟悉的眼睛对视。

“……”男人的声音闷在外套里,显得浑浊而低沉,“能说明一下理由吗?”

“你忘掉的事情太多,解释起来很复杂。”凯尔希一边象征性地搪塞着。

“如果你能帮我记起来一些,不是更好吗?”

凯尔希的眉头一瞬间不自觉地拧成了川字,又立马回归了平日里的从容。

“博士希望能够得到更高的PRTS访问权限,我能够理解。”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罗德岛干员成分复杂,难免隔墙有耳,你与他们接触频繁,一旦疏于防备——”

凯尔希停顿片刻,随后稍稍放轻了声音:“我不希望罗德岛的信息泄露,更不希望让你身处险境。无知是一种安全。我希望你能暂时忍耐。”

“暂时。”博士小声重复着。

“另外,”凯尔希下意识提高了音量,虽然听上去并不明显,但威慑力十足,“你昨晚怎么睡在了办公室的地上?”

博士挠了挠面罩,然后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拎出一叠文件:

“昨晚……稍微有点熬夜。”

凯尔希表情复杂地接过文件,快速地翻了几页,随后像是雕像般定了身。她沉默地回到了第一页,然后缓缓地向后翻阅。

文件全是扫描件,似乎是作战记录的原件再加上手写的批注。其中每一场战斗都被叙述得十分详实,尤其在战术规划、干员更替上,凯尔希方才随手的一翻便包括了十余种阵容的模拟和讨论。事实上她也参与了作战录像的审核,这些文字似乎能够让她回想出战场的全貌,甚至思路清晰地用各种阵容、各种规划去应对。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记忆力和指挥技巧,能把战术规划做到这个程度的人,整个罗德岛里屈指可数。凯尔希心里暗暗感叹着,但她也明白,这种量级的内容,绝不可能仅仅靠一次、甚至几次“熬夜”就能完成。

“博士,我希望你能够多注意自己的健康。”凯尔希的目光并未回到博士身上,也许是低着头的缘故,她的眉头微微地向下压着,在日光灯的阴影下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通知可露希尔再去调一些顶液给你,但是……”凯尔希低头翻看着文件,博士看不见她的表情,“博士还请保重身体。罗德岛每天要接纳大量的患者,医疗部早已不堪重负,我不希望再在病床上看见你。”

除了“保重身体”四个字,她依旧维持着严厉的语气。

凯尔希沉默地翻看着文件,也许是疲惫的缘故,她完全忘了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博士。

博士轻轻地向前走了一步。

“凯尔希。”

“嗯?”似乎是警觉于这过于自然的呼唤,凯尔希回应得不假思索。

“关于刚才PRTS权限的事情,你可能误会了。”博士走近了一步,“罗德岛为了救我回来,做出了很大的牺牲,我十分感激,也十分珍视现在的生活。至于那些秘密,我没有接触过,也没有很大的兴趣,但我想知道‘进展’。”

凯尔希抬起头来,却发现博士不知何时已经紧贴在办公桌的对侧。

“什么意思?”

“我不需要知道真相,但出于安全隐患考虑,我想知道,你是否已经完全了解‘她’,毕竟我们对‘她’的印象可能完全不同——甚至完全不在一个层面。”博士单手按住桌面,身体向前倾着,投下的影子向凯尔希慢慢延伸过来。

“Priestess,那个PRTS系统。”

博士的脸最终停在略高于凯尔希目光的位置,日光灯下凯尔希面若凝霜,封住了一切可以从表情猜测的信号,包括本已暴露的疲惫。阴影中博士的双眼闪烁着幽幽的狐疑,由于身体前倾的姿势,博士的面罩稍微下滑了一些,凯尔希久违地看清了那副面罩下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博士。”她的声音不怒而威。

“失礼。”博士站直了身子,但仍未收回探询的目光。

凯尔希微微昂起头,白亮的短鬓发随着抬头的动作细碎而柔和地滑向耳边,双耳的毛发挺拔地竖起,她抬起双眼,凛然的目光顺着下眼睑投向博士以及她面前的其他一切,那神情宛如孤山雪原里一只高傲的猞猁。她用掷地有声的五个字终结了这场私人报告,对失忆的博士而言,这个罗德岛的午后因这个回答而变的无比难忘。

“我无所不知。”

虽然是毫无修饰的语言,但凯尔希似乎成功地用它唬住了博士。她的身上积压着太多的秘密和情绪,所以每当她斩钉截铁地作出承诺,无人不为之折服。虽然这种答复有时候看上去唐突而滑稽,但凯尔希绷得住,可能也只有她能绷得住。

博士离开后,凯尔希的思绪依然乱成一团,像是毫无韧性的尼龙丝线被液压器绞在了一起。博士自从回到罗德岛后,几乎全程指挥着阿米娅直接参与的所有战斗,而且基本完美收官,每一场战斗的“行为学价值”——不知何时起,凯尔希也习惯了这种冷冰冰的说法——都被博士榨取得无以复加。博士的战略价值远远超出了凯尔希的预估,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个男人是否真的失去了记忆。

凯尔希目光涣散地看着桌上心血可鉴的作战笔记,像是在看一位故人。或许是发自内心的感慨,抑或只是抒解长时间端住那副庄严面容带来的疲惫,她闭上眼睛,耸起肩膀,缓慢地、无力地长吸了一口气。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忘了,为何会对一切都如此得心应手,又为何如此任劳任怨?

如果你其实还记得,为何会向我投来那样的、充满怀疑的目光?

凯尔希睁开双眼,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办公室的灯光如此晃眼,令她晕眩,她用指关节叩了叩桌面,灯光应声暗了下去。她内心不断地回想着一年前从PRTS绝密通路收到切城天灾预警的那一刻。从半年前的某一天开始,PRTS系统停止了早已设计好的周期性更新,虽然代理系统毫无问题,甚至更加便利了,但是它在天灾信息整合方面的功能变得迟缓而且漏洞百出。

营救博士的一个月以前,大部分天灾学会和信使小组都预言了乌萨斯的那场天灾,唯独外人垂涎已久、罗德岛引以为豪的PRTS系统,就像是被人为清除了一样,在甚至给出了全套应对整合运动的作战预分析的情况下,唯独没有得出任何与那场天灾有关的信息。而这个仿佛刻意为之的空缺,被那条早于任何组织甚至小道消息的、令凯尔希夜不能寐的绝密短讯填上了。这是只有凯尔希知道的信息,所有小队领头人,S.W.E.E.P成员,阿米娅,甚至凯尔希预料之外的博士,全部对这个内容毫不知情。他们全部相信了凯尔希的谎话:“PRTS早已预测了切城的天灾”。

凯尔希唤醒了镶嵌在办公桌上的PRTS终端显示屏,触摸着光敏屏幕的中央。

“欢迎使用PRTS系统,干员K。”

“访问该频道记录需要执行以下认证。”

“认证通过,本次访问将被系统永久记录。”

屏幕暗了下去,花哨的界面变成了只剩几行绿色字体的黑色界面。语句末尾闪烁的光标映在她凯尔希的脸上,忽明忽暗,像是困在风里的磷火。

凯尔希输入着只有她记得的代码,阅读着只有她能解密的信息,许多的内容已经年代久远,有的甚至已经失效,真实内容只留在凯尔希的记忆里。那条特殊的消息隐匿在其中,充斥着许许多多的错拼和别字构成的无序语言,可以理解的词汇稀稀落落地镶嵌其间。即使凯尔希已经能够复述所有可读词句,她还是像每个以往的诸多个夜里那样,逐字的、像是默读词汇般在心里默念着。

“罗德岛、错误、源石、切城、天灾、教女、阻滞、蓄意、存疑……”

信息依然加载着,除了难以串联的可读词汇,更多无数无从解读的乱码向上流动,凯尔希的鼻息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她用力抿了抿嘴角,撑着酸痛的双眼,紧紧盯住不断刷新着“新内容”的绿色光标。那是二维世界里的的地平线。

光标猛然停顿了下来,摇摆不定的荧光最终定格在了凯尔希僵硬的面容上。她的表情难以描述,像是一瞬间灌满了无法调和的情绪,又像是空虚脱力造成的失真感,她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去完成“看”这个不需要力气的动作,却反而力不从心,那道屏幕像是一层薄薄的、浑浊的水面,她的目光无法穿透,就像蜂鸟的翅膀无法拍断时间。

那行字赫然映入凯尔希干涩的双目,那是整段中唯一符合语法的句子,也是半年以前凯尔希秘密改写罗德岛行动计划的原因。

“带我、回去、

医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