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酥雨彻夜不停,拂晓前衰弱的黑暗就要褪去,酣睡的奥菠菈霓娅忽地被高歌的春雷惊醒。起身离开纹饰雕花的卧榻,普瑞利克的长公主对着窗外深黯的天色露出愁容:

“无聊,好无聊......又得站一整个早朝!”

对于奥菠菈霓娅而言最优渥的恩宠,莫过于让世界变得如她一般文静柔弱,天地轮回流转的玄妙规律仅靠一页莎草纸便足以阐明,激越磅礴、让人烦忧的烈焰猝然间消逝殆尽。如此一来,就不再有刺耳的杂音冲击她她虚幻单调的人生韵律,天使比人类还要无所事事的悠闲光景将延续到恍若神域分界的地平线,每日沉睡十小时的目标成为理所当然的庸常——如此诱人理想早已令长公主心痒难耐。

她躺回素白鹅绒的纺织物里,用被褥蒙住光滑的皮肤,仰面趴在下凹的枕头中。忙绿的仆役们正打扫木门外大理石红砖铺砌的走廊,扫帚划过地板的窸窣声混杂着雨丝流淌的轻响传入她的耳膜,搅得奥菠菈霓娅心烦意乱。空洞的人儿陷于外界的干扰嘈杂时总是像这样毫无抵抗力,长公主大吼道:

“你们太吵了,太阳探出头之后再来我这里!”

只听见咣啷的脆响,几名宫廷仆役惶恐地彼此对视、伏地行礼,随即抱着从业行当快步逃开。尽管看不见对方的本尊,普瑞利克国王爱女蛮横的脾性却让隔空的无礼怒斥堪比吓人的峻法,被指责的中年男女面如土色地拐过一个又一个转角,生怕浑身长满荆棘与倒刺的奥菠菈霓娅追赶而至,拿他们当作发泄娱乐的道具。半分钟的仓皇疾走后,这群悾悾无信的饶舌者终于在城堡的底层歇了脚。其中满头大汗老妇人抱怨道:

“她的品行可真像第二十七代圣女,贪睡贪吃,不思进取。”

头戴纱巾的男仆打趣着补充:

“哥哥就比妹妹高出那么可怜的一小截——我是说,两位王室继承人才干的差距就像食指尖到第一个指间关节。”

这是句漂亮的双关语,墨索维尔的身高确实只比长公主多出一枚礼服金纽扣的直径。

“可惜陛下不愿意再迎娶王后,心甘情愿地把宝座许诺给了我们可爱的储君。”

第三名年少的僮仆迫不及待地参与到闲言碎语的发酵中,快活的劳动者们吹起了口哨,蹲坐于冰凉的石砖放声大笑。

“长公主殿下,请您快些洗漱,早膳的海鲜汤必须趁热饮食。”

跟从奥菠菈霓娅四年半的侍女,中落骑士家庭出身的克宁珐丽特不厌其烦地低声喊了几遍,才得到她怒气冲冲的回音:

“高里波尔男爵又派你来催我上朝了吧。别以为我会害怕那只哈巴狗,连礼仪听差的职务都恬不知耻地霸占,他又什么资格朝我指手画脚?”

克宁珐丽特哑然思忖了片刻,憬然有悟地用力点头:

“我还以为他是为国为民忧思烈烈,所以才这么专心的呢。”

长公主轻蔑地翻了个白眼:

“早朝班列越整齐就显得他越贤能,可我今天偏偏不顺从他的算盘——你就去告诉他,我龙体欠安......”

“奥霓娅殿下!”

侍女惊慌失措的疾呼打断了她的兴致

“僭用国王的贵称可是谋逆......”

克宁珐丽特垂低着脸庞,用盘起的发髻正对长公主因愠怒而瞪圆的双眼。悄无声息地僵持半晌后,倍感无趣的奥菠菈霓娅叹息道:

“无聊透顶,发生什么都没关系,今日我不去算了。”

强烈的情绪来去匆匆,短暂的汹涌怒涛奔腾而去,其身空乏的少女昂首打起哈欠。一旦没有了放纵怒气的刺激,她就又像个稻草心的玩偶般变得逆来顺受,把火烧眉毛的幼年陪读撂在龙飞凤舞的华丽木门边,自己却缩到躺椅里。

“人是因为能从吞咽中攫取快感所以才想要进食的吧——那么我现在不觉得海鲜汤能创造快乐。”

她焦虑却随意地摆了摆孱弱的小臂,示意克宁珐丽特秉持少说废话的祖训。无可奈何的侍女屈膝致意,背过身退出那充斥庸俗装饰与杂乱珠宝的房间。

“但是,人不吃饭是会死亡的。”

她停留在原地忸怩了许久,难以理解长公主的语意。养尊处优的奥菠菈霓娅根本想象不到饥饿的苦楚,许多折磨贫穷农民的艰难都被她评价成了娱乐活动——与之相关,最令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敢怒不敢言的骇人听闻便是宰相“谆谆善诱”的教导:

“幸福和痛苦都是人的精神体验,选择高雅乐趣的我们不觉得痛苦煎熬,又有什么遗憾之处。”

凛杰阑德公爵,这位名声赫赫的普瑞利克两朝元老以现任宰相的身份在圣教堂花园的筵席间发表了他作为哲学家的高见,长公主当场赞同道:

“所以那些人叫苦叫累也怪不得天使啦?”

两鬓斑白的宰相爽朗地大笑,故作恭敬地答复道:

“那是当然,麦子吃得多少对他们的灵魂无关紧要,您却可以从海鲜汤里收获到无上的欢愉,这就是人格的迥异。”

胡说八道的老而不死之贼!克宁珐丽特一次次默默反驳公爵滑稽的论证,同时迈开步子、不安地走向高里波尔候命的厅堂,乌支城堡的中央区域——王族的宫殿被冠以这样的名称并非疏忽,百年前坐落在半壁悬崖旁的乌支堡是不折不扣的军事要塞,将其改建为新王宫则是五十年前的事件。

走过卫兵列阵的甬道,她便远远地望见满面堆笑、大呼小叫的男爵。千树梨花状的水晶吊灯下,高里波尔为大小官吏簇拥着,所有人都正兴致勃勃地谛听他的演讲。克宁珐丽特尴尬地躲在古朴雄厚的巨大立柱后,一直等到人群开始散去,才怯生生地撩起黑莨绸面料、金丝缝边的裙摆朝财政大臣行礼。

“公主殿下亲爱的侍女啊,请你不必客套,我何时才能得以再睹她的芳容呢?”

打量着毕恭毕敬地冲他俯颈弯腰的下人,高里波尔得意地抬高声调,仿佛在唱一出万众瞩目的歌剧。

“禀告男爵大人,长公主今日贵体有恙,恐怕不便出席早朝。”

“什么?”

高里波尔的脸色一瞬间天翻地覆,嫌恶地盯着她胸口处的王家纹章——但圆滑狡诈的男爵马上意识到,无谓的光火只会得罪公主身边的宠臣,于是他转怒为喜,和蔼地看向侍女的虹膜:

“可是今天有相当重要的议题将被公开讨论,对于奥霓娅来说实为莫大的乐趣。”

哦,他怎么当上长公主的老父亲了!这狎而不恭的爱称是克宁珐丽特在一个钟头内遭受的第二次惊吓,不敢接话的少女犹豫再三终于结巴着应付道:

“那我再去请求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