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她從膠囊倉里爬起來,腦袋隱隱作痛。空氣凝滯且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一位醫生模樣的女性向她走來,純白皮膚映襯下連牆壁都顯得有幾分焦黃。“過來,我們要做一些測試。”

“我不是感染者。”她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了。

“我們早就知道了。是心理測試,照我說的做就行。”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桌面說不上整潔,但有條理,各種資料的散軼顯然有其規律。醫生從抽屜里拿出一沓卡片,上面印了些莫名其妙的圖案。“告訴我你聯想到了什麼,”對方抽出一張來展示給她看。

卡片上的圖案是墨水潑灑而成,左右對稱。她不知道這些圖案有什麼意義,但當她仔細凝視,它卻開始在紙上微微聳動。她覺得這只是墨水的擴散性給人帶來的錯覺。同時,一股清風吹進室內。她似乎聽到書頁被嘩啦啦地翻動,多情的鬢角舔舐着領口與耳廓。她越是緊盯着眼前的圖案,越是聽到更遠處傳來撲朔的振翅聲,枯枝斷裂的噼啪,馬兒低淺地嘶鳴,還有數十萬翠綠的蝶翅在風中起舞。

“樹葉。”她回答。

馬蹄陷進鬆軟的地里。卡西米爾的東部邊疆上,森林浩無邊際,多少個世紀的枯枝敗葉堆積起來,在地表下散發著腐敗的幽香。

她小心地指引馬蹄從林間穿過。天黑的很快,幾分鐘前尚且還能分清地面,樹木與灌木,現在只剩遠處黑糊糊聳動着的暗影。沙,沙。馬蹄聲單調而重複,沿途枝葉輕輕撥弄着弓弦。有什麼東西在黑暗裡窸窸窣窣地跟隨着,或許只是回聲,但又不全像。

她稍稍加快了速度。

一陣風掠過樹梢,森林在身後蘇醒,舒展筋骨,低聲交談。它們低沉的、不為人所知的語言,從四面八方匯聚成一股洪流從頭頂越過,她不由得攥緊了韁繩,脊背發寒,耳邊又響起了曾經代代口耳相傳,如今已幾乎被遺忘的那句古話。

森林吃人。

馬兒在漆黑的林子里小跑,過了許久,森林終於平靜下來。前方有火光的躍動,人聲與金屬的刮擦。她小心翼翼地騎馬從邊緣貼近。陰影里黑漆漆的枝丫下面,突然冒出一張人的面孔。

“你來晚了。”

“山毛櫸。”她說,鬆了一口氣。

被稱作山毛櫸的男人從陰影中走出。埃拉菲亞族的男性以鹿角為榮,而他的雙角雄壯挺拔,枝杈在火光映照下更顯威風凜凜。男人接過韁繩,牽着馬和她一起走入空地之中。“諸位,”他宣布,“看看誰來了?”

“是水艾啊!”

火堆邊的人們都笑着看着她,然後七嘴八舌地熱鬧起來。快來坐下,好姑娘。巡邏辛苦了吧?把弩和大家的擱一塊吧。你們兩個挪挪,給她騰個篝火邊的位置。她甫一坐下,疲倦和舒適便同時從足底翻湧上來,令人渾身筋骨酥麻。新添的柴禾在火里裂開了,噼里啪啦地響着。有些餓了——她剛產生這個念頭,手裡就被塞進一盆熱乎乎的肉湯,土豆煮的爛熟。

他們交談。話題基本上圍繞着巡邏時所見森林裡和河對岸的情況展開,多數人都沒什麼話講。“有個烏薩斯兵在河對岸朝着這一邊撒尿,”一個臉頰圓乎乎的青年煞有介事地說道。“我一箭射過去,嗖,扎在他兩腿之間的地里。那人跑的時候連褲子都沒提,那玩意兒縮的就像個……”

“咳-咳,”山毛櫸清了清嗓子。“我們這可有女士呢,狗尿苔。”

周遭一片鬨笑。“明明是鬼傘,鬼傘!”青年抗議道,“當初加入的時候說好是這個名字,不是什麼狗尿苔……”

更多的笑聲徹底淹沒了他,她自己也不禁莞爾。狗尿苔和火堆的許多人都頂着分杈的鹿角,其比例遠遠超過了他們在總體人口中的佔比。邊遠地區出身的庫蘭塔人更加傾向於前往大城市和中心地帶,在那裡參軍或成為扈從,夢想着佩上騎士的勛綬;埃拉菲亞人則不同。他們世代居住在邊境的森林和群山中,沒有主體民族的驕傲和對榮耀的渴望,卻比任何人更明白生活何以得來,又將怎樣捍衛。他們組織了最早的民兵隊伍,吸收志同道合的夥伴,對抗任何染指家園的敵人。他們不像騎士那樣進行面對面的戰鬥。他們是弓術大師,輕裝騎手和首屈一指的潛伏者與偽裝者。他們在密林里窺視,在黑暗中射殺落單的敵人,在水裡投毒,在狹窄的山路上設伏。他們生於森林,長於森林,用林間造物的名字稱呼彼此,也會最終埋骨於林間。

他們是森林之子,邊境的保衛者。他們是守林人。

收拾完餐具,他們開始聽電台。電台是近年來他們獲知外界消息的主要手段。

卡西米爾國家電台陰鬱的播報聲中透露出首都局勢的暗流涌動。他們對此無動於衷,把台調整到北方薩米的重金屬音樂頻道,萊塔尼亞的傻瓜也能學會的源石技藝教程(首先,放鬆身心……),乃至於拉特蘭充滿虔誠的禱告節目,等等。烏薩斯電台開播前總會雷打不動地來一句“經無上尊榮的皇帝陛下和他忠誠的帝國議會所批准,本台……”這是卡西米爾人最喜歡的搞怪時間。他們把皇帝的名字像狗叼飛盤一樣地到處拋來拋去,伴隨着大量或譏諷或露骨的俏皮話,就好像他們親眼看見過烏薩斯皇帝光着屁股從河岸邊逃跑一樣。

偶爾,電台的信號也會受到干擾,只有茲茲不斷的白噪音從裡面湧出。他們關掉機器,在飽腹感與暖意的驅使下懶洋洋地靠在樹榦或同伴身上。時候也晚了,馬兒困頓中眯着眼睛嚼着夜草,人們沉默中想着各自的心事。這種時候,她常常會拿出她的口琴。

山毛櫸從半耷的眼皮下溫和地注視着她。她舉到唇邊,木柴在火堆里碳化、開裂,發出噼啪的燃響。兩三點火星飄向夜空。涎水淌下歪斜的嘴角,一滴一滴地滾到草尖上。

她繼續平穩地呼氣,讓意識和火星一起飄高,飄遠。空地周圍的樹榦上,橙黃色小人跳着無聲的舞蹈。森林依舊暗不透光,她卻不再害怕了。樹葉的摩挲成為一種溫馴安詳的信號,整座森林在它獨有的嘈雜的沉默之中,在她身周慢慢地低下頭來。而她則越來越高,隨着悠長婉轉的每一絲氣流而一點點溶進風裡。兩三點火星在眼皮底下微弱地閃耀着。

再次睜開眼時,空地中央只餘一些碳灰和焦黑的痕迹,四周遍灑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