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摸摸初雪的耳朵,满面阴沉地看着银灰。星熊虽然没有太大反应,但在看见银灰的时候也收起了微笑,面无表情。

银灰没有和两人对上视线,从角峰手里接过菊花,从旁侧经过德克萨斯和能天使直到近卫局的漆黑立牌前。银灰放下花束,用和星熊二人同样的动作行礼。

德克萨斯拉住能天使的手向远处走去:“先去找白面鸮她们吧。”

天色已暗,银灰闭着眼睛,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表情。风在呼呼地吹,吹不动他银白色已经剪短了的头发。一片金白的花瓣不知从哪拍在脸上,却没有反应,仍是闭着眼,认真又诚恳地祈祷。初雪捧着铃铛,耳朵耷拉着。她想拉陈的衣袖,伸出手又放下去。角峰不改一贯坚毅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像个保镖一样守候在旁。

风停了,银灰又鞠了一躬,睁开眼睛看向初雪身旁的陈。

“你上哪学的这一套?”陈的语气冰冷。

银灰的语气平静如水:“偷窥。”

很难想象这位曾经的喀兰贸易大老板会如他所说,通过偷窥这样不光彩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学习的技能,甚至听上去有点搞笑的意味。陈轻蔑地笑出声,但是心里却相信银灰所言。因为时至今日银灰已经不再是那个掌控着贸易公司的耀眼董事长,他甚至已经离开了喀兰贸易,不带一丝泥水,干干净净。

“这是专属近卫局的仪式,你没有资格做。尤其是你,没有资格!”陈加重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你凭什么?当双面间谍很开心吗,欲擒故纵很好玩吗?你明明知道,这下面,几十号人!有一半是你他妈亲手送进去的!”

星熊抓住陈的手臂,把冲出去的她拉回自己的怀里。陈挣开星熊,深呼吸几口,对银灰怒目而视。

银灰的神色如旧,他来此地前就已经做好了觉悟,不论陈怎样对自己都会尽数承受。他该。陈说的一点没有错,这地下的有一半可以说都是由银灰亲手送进火化炉的。自己犯的事就自己扛,喀兰男人一向如此。

银灰的眼中映着初雪,她正焦躁地攥着自己的袖口不知道该怎么办。银灰隐晦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如果再来一次,银灰为了家人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将近卫局推进火坑。不是再来一次的问题,再来几次几十次几百次他都会这样做。坐在山峰首位上那么多年,牺牲对他早已不是需要去考虑犹豫的东西,他只在乎能得到什么。

这一辈子,要说银灰真正后悔过什么东西,那就只有初雪。

“我对不起他们的生命,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他们的家人。”银灰说,“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或者我可以弥补的任何事情。我很真心地愿意献出一份力。”

“下去陪他们,做得到吗?”星熊问。初雪听闻一脸害怕地拉住星熊粗壮的手臂表示反对,还紧张地看着银灰,生怕他就这么答应了。

“我做不到。我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和家人在一块,还不能去死。”

“那我要你后悔你可以吗?”

银灰有点愣住了,他没想到星熊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这个要求对于他的罪行似乎是有点过于微不足道了——如果是喀兰之主银灰的话。只消回答一声可以,只要自己说出有一丝悔意,似乎星熊二人就可以原谅他。

但如果银灰只是银灰,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雪山主人,不再穿着那一身显示身份的大衣。这样的银灰,就是做不到。他就是没办法像曾经在玩弄权术那样,撒这么一个小谎蒙混过关。

银灰缓缓地摇了摇头。星熊闪现般跨到他面前,卯足了劲儿,一记重拳砸在那高挺的鼻梁上面。劲风夹杂着碎叶飞散,鲜红的血迸出来粘在银灰的脸和星熊的手套上面。银灰向后摔进灌木丛。星熊再度前踏,揪起他的领子又是一拳打飞牙齿。

“你是不是只会放屁?你什么都做不到就不要在那里慷慨陈词!我们不欠你那点帮助那点恩惠!我们只是想要个心安!”星熊对着满脸是血的银灰嘶吼。“是,你是心安你保住了家人在他们眼里你是个大功臣。他们呢?”

星熊伸出手直挺挺地指着满山墓碑:“他们呢?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我为了他们也可以不顾一切但是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盟友!”

星熊抬起拳头,独角放出青光似鬼。银灰闭上眼,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片刻,想象中的打击没有到来。角峰青筋涨起,死死抱住星熊满是怪力的手臂,不让她动弹分寸。

星熊拧着双眼:“就凭你?你在找死是吗。”

“角峰你给我放手!”银灰被血呛住,咳了几声,“我说了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管!”

角峰仍紧紧锢着星熊,一点力气也不曾松动:“我已经不是你的侍卫了,少爷。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狂风尖啸,落叶卷飞残雨,车窗上哗啦啦地响,花束从立牌上滚下。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一股铁锈的臭味。

远处德克萨斯放开能天使,回头“啊”了一声。能天使说别愣着了快回去,抓住德克萨斯,张开背后六翼,贴着地面往回赶。

星熊青色的发丝飞扬,背后显出模糊的威严鬼面,臂上肌肉绽大一块。

角峰面色骤凝,额上双角射出耀眼的紫光。

陈和银灰同时拔刀,银光与赤红在暗色的空气里对撞,气流纷乱地涌动。

没有人说话,事实上到此地步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每个人都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时期,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拿着刀握着拳,在整合运动的枪林弹雨下像是尖刀利刃一样突出。时过境迁,大家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摸过自己武器,在和平稳定的城市里活得像是战争没发生过一样。角峰已经忘记了真银斩的颜色有多么耀眼;陈每天精心擦拭着赤霄的鞘,再没有让这一抹艳红现世。星熊也是一样,她没有再碰过自己的般若,哪怕就是执行任务,也就单单使着拳头砸开一个又一个阻拦。所有人都想忘掉伤痛,死去的人在碑上警示着乱世的残酷。近卫局的人也好,莱茵生命的夫妻也好,每一个死去的人本该活着,发光,享受幸福,享受泰拉上的一切美好。

所以陈不能原谅银灰,她从来也不能原谅整合运动的那些人,从来不会原谅伤害他人的任何一个家伙。赤霄,出鞘!赤红嚼碎银芒,龙腾九天,张口长啸!

红炎的龙低下头,灿金竖瞳直直地勾着银灰。银灰再铺出一斩,须臾被焰火熔化。银光杂糅着红焰破碎,狞恶的齿牙显在眼前。角峰抛开星熊的手臂转头扑向银灰。星熊反手钳住角峰的双角,小臂发力,怪力横生。角峰不得已抓住她的双腕,低吼着角力,皮鞋下的砖石爆裂,深陷泥泞。

银灰提剑象征性地横在身前,面对赤霄,丹增不在身边的他没有机会挡下这一击。但是几秒钟过去了,银灰的西装甚至都毫发无损。悠扬的铃声在潮湿的大气里回响,少女轻喃古老的祈语,赤龙凝固在银灰不足几寸的面前。在场的人们好像身处粘滞的沼泽,一举一动都无比缓慢费力,寒气从毛孔渗进血液,像是冰天里正飘着雪花。

初雪捧着圣铃的小手颤抖,嘴唇铁青,双腿软了劲跪在地上。

陈受惊地收起赤霄,龙头消散。角峰推开星熊和银灰一起冲过去抱住初雪。

虽然是喀兰圣女和圣铃的力量,但面对的毕竟是赤霄和大鬼,凭初雪也做不到阻止她们的行动还不承担任何损失。她在哥哥们的怀里抽着气,心脏砰砰地爆炸般鼓动,鼻孔里流出潺潺的血液。

银灰颤颤巍巍地伸手擦掉初雪面上的血液,他又让初雪受伤了。他说过这辈子后悔的只有初雪,后悔和她分开,后悔伤了她的心。他好不容易拥回了妹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余下的人生里银灰只想好好的让妹妹过得幸福快乐。但是就在自己的面前他又让初雪受伤了,又是因为自己。和上一次一样,初雪又为了银灰添了新的疤痕。

银灰觉得心里被狠狠地穿刺,他应该守护家人,尤其是初雪,而不是拿家人做自己窝囊的挡箭牌。今天,至少今天,他不打算跟陈和星熊谈了。

“真、银...”银灰咬着牙低声吟唱,杖中名刃发出耀眼的光,然后又熄灭。初雪按住银灰握着杖柄的手,轻声在他的耳边说:“这一次我是自愿的,哥哥。不要冲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