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幼年的恩希欧迪斯第一次从蔓珠院里走出来的时候,在门外等着他的只有一位与希瓦艾什家族相交甚好的探长。几乎所有过去曾拜访过希瓦艾什家的人都选择对其避而不见,而小恩希欧迪斯此时还不明白,这已经是他们倔强地表示着对希瓦艾什家族尊重的最大努力了——除去那些在第一时间就去与蔓珠院另外两大家族的族长笑脸相迎的投机分子以外,这些保持着沉默的人无一不在事后遭到了蔓珠院的清算。

而这位探长,他已经稍稍表现出暮年的颓态,但从他双眼锐利的眼神中能感觉到他仍然是战斗在第一线的雄狮。他威望很高,就连蔓珠院也没有办法动他的手,但是在事后蔓珠院还是以其年纪过大为理由,强行让他提早从探长的职位下退休了下来。

恩希欧迪斯伫在了蔓珠院的门口,他想不明白,在刚才进行的三族议会当中,为何自己什么都争取不到。那时候的他当然还不知道,他出现在蔓珠院里面,仅仅是因为三族议会需要一名新的希瓦艾什,而至于是恩希欧迪斯,还是恩雅,亦或者恩希亚,都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他们也从未想过要考虑恩希欧迪斯的意见。尽管年幼的恩希欧迪斯竭尽所能地指出了这件所谓的“意外”还有可疑之处——希瓦艾什族长夫妇的意外亡故,根据现场所搜集到的证据,明显指向这场意外的发生另有其人。但蔓珠院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挤出了一两声冷嘲热讽的哼笑,其中一位族长说,恩希欧迪斯尚且年幼,对事故现场的调查缺乏经验与智慧,随后此时便不了了之了。他们的确传唤了活跃在现场的别的探长来对事件进行阐述,只是,没有这位——因此他只能站在门口等待着恩希欧迪斯。

探长走上去,拂去他头上的雪花。终年落雪的雪境,气候寒冷,恩希欧迪斯的装束,在这极寒下显得有些单薄。探长将他的外套脱下,套在了恩希欧迪斯的身上,然后蹲下,恰能看见他略泛红的眼眶。

“小恩希……”探长轻轻地抓着他的两只手臂,看着他的眼睛。“我很抱歉。”

“我应该怎么办……”

“谢拉格病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空中凝结成一团白雾,然后很快又消散殆尽。

“或许你应该到外面去。我是说谢拉格外面……我听说他们建造会移动的城市,医生(ドクタ)通过巨大的堡垒四处救助人们。你能想象吗,小恩希。他们的文明在某些方面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谢拉格,或许你能从他们身上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探长的话在谢拉格的寒风当中,恍如一道亮起的烛光。尽管微弱却从未熄灭,不断地向恩希欧迪斯展示着希望与可能性,使其不至于被昏暗的现状所打倒,使其能够继续在一无所知的妹妹们面前展现出坚强的笑颜。它呈现出了一条道路,一条在谢拉格迂腐的绝境当中应当探寻的复仇之路。

蔓珠院为逐渐衰退的希瓦艾什家族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帮助,但暗地里,侵吞了希瓦艾什家族势力的正是蔓珠院。碍于小恩希的存在——他毕竟仍是名义上的希瓦艾什现任族长,有部分的政治资源他们仍然不得染指,随着恩希欧迪斯的羽翼渐丰,他们也开始变得有些焦急起来,每当他出现在蔓珠院的附近,里面总有几双恶狠狠的眼睛盯着他,正如几年前那几双盯着小恩希父母的目光一般锐利。但恩希欧迪斯处处谨慎,忠实的护卫们保卫着他,暗地里与叛乱者们斗争着,使得他们无从下手。

因此当恩希欧迪斯向蔓珠院提出想要去维多利亚留学的时候,这群豺狼们只是困惑了一小会,随后眼睛便放出了光来——他们终于有机会彻底瓜分希瓦艾什的遗产了。

留学的申请通过得相当顺利,当天便收到了来自蔓珠院的回信,调拨了相当富余的经费——当然,若是用度奢侈,也是支持不久的。而恩希与恩希亚也是在晚饭的饭桌上才了解到他要去维多利亚留学这件事。

“哥哥,你真的要离开谢拉格吗?”恩雅的语气里带着担忧。

“是的,我计划好久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你们说。”

恩希欧迪斯朝着身后的侍卫招招手,那位从小便陪伴着他,即使在希瓦艾什进入衰退时仍不离不弃的侍卫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后厨端上来了一个大大的蛋糕,这是恩希欧迪斯拜托他做的。

“生日快乐,恩希亚。你也到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年纪了。所以我想,我也是时候考虑留学的事情了。”

“哥哥……那我不要过生日了——”

小恩希笑了笑,从座位上下来,走到了恩希亚面前,轻抚摸她因为想要哭泣而一颤一颤的脸庞,在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不要说傻话啦,恩希亚。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照顾好恩雅,知道吗。你的姐姐她啊,总是靠不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迷路了。你要好好地抓住她,等我回来,好吗?不要再哭了哦。”

“我可没那么不靠谱……”在一旁的恩雅鼓起了脸颊。

“呵,那我拭目以待哦。”

“哥哥回来的时候,我会变得像哥哥一样可靠的!”

“那就好。”他其实还是放不下心,对于自己的这两个妹妹,他总是不吝啬自己的关怀,只是他也明白,自己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她们的身边,她们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这样希瓦艾什家族才能茁壮地生存下去,自己外出留学将会是她们最好的试炼。

“都上座吧,角峰,迅使。今晚是恩希亚生日,开心一些。”

迅使和角峰入末座,角峰为在座的成员们都斟上饮料。随后众人举杯,第一次向着恩希亚,庆祝其生日。第二次举杯,众人则是朝向了恩希欧迪斯。

此去何日是归期?

恩希欧迪斯看着在座的:妹妹们殷切期待的目光,情同手足的侍卫们坚定地信任着他。

但自己所要去寻找的,只是如同传说一般的概念。谢拉格当中找不到求出之法,谢拉格之外就能够找到了吗?自己要多久才能够学成归来,到时候自己能够真的拥有足以复仇的方法吗?他不知道。

只是,恩希欧迪斯愿意相信这微弱的可能性,这总比留在谢拉格无能为力地看着希瓦艾什拥有的一切渐渐消失,说不定有一天还会意外亡故——总比这要强。

————

谢拉格的居民几乎没有产生过离开谢拉格的想法。

因为地势的原因,谢拉格很少遭受天灾的侵袭,这使得人们不需要依靠移动城邦也能安居乐业,但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由于喀兰圣山的庇护,从小接受着这种祝福与教育长大的谢拉格人,也不愿意前往没有喀兰信仰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谢拉格要比外面的世界安全得多。尽管由于险峻的地势使得谢拉格的发展相当落后,但人们仍然高度依恋着自己的家园。

想要去外面的世界,得坐上雪橇,到谢拉格边境的一座小镇,那里有着距离谢拉格最近,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偏远的一处列车站。一周只发两趟车,一趟便是四天四夜,若是遇到天灾亦或者什么不可抗力,停运是常有的事情。从不指望能够准点抵达,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目的地的移动城邦现在处在什么地方。

小恩希提着行李,踏上了那列即将从雪境边界开出的列车,他早早地出发,需要做的道别早在昨晚的宴席上说清了,他只是深情的亲吻了两个妹妹的额头,将她们的睡颜牢牢地记在心里——今后在异乡的无数个日夜里面,这图景都会助长而慰藉着他对故乡的思念。前来送行的只有两位忠实的护卫,而在他们的脸上也写满了不舍。

“等我回来。”

纵使有着千般复杂的思绪,他最终只是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角峰与迅使点了点头,他们也理解了这一句简单的叮嘱当中所包含的厚重。

恩希欧迪斯,终于下定了决心,回过头去,走进了车厢,寻找着自己的座位,不再向窗外的二人看去了。

没过多久,列车的车轮开始转动,长长的车厢颤动着,小恩希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样的动能,一种仿佛无可阻挡的动能推动着整个车厢,将会带他前往为止的远方。角峰与迅使凝视着,目送着,直到列车化作天边的一个点,消失在没有雪花的那道地平线上。

那时候的小恩希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源石引擎,但这股未知力量使他感到莫名地兴奋,因为他前所未有地相信着,这股力量会给他给他带来希望,他将会带着这股力量的奥秘回到谢拉格,实现他的复仇,让希瓦艾什家族再一次闪耀于整个谢拉格之上。

从雪境的边界前往无雪的世界,不知是从那一刻开始窗外不再是一片银白,在列车边扬起的黄沙与烟尘滚动着,偶尔会看见远处的天上划过一道闪耀的光斑,就像是天空被烈焰烧灼出了一道口子,一直燃烧到地面上,细细去听,有时能在列车的晃动声中分辨出来自远方的爆炸声。那便是天灾,在谢拉格的时候小恩希便见到过这样的迹象,但都只是远远地看,没有接触到如此近的地步。

每当看见这样的异象,列车便会朝着某个方向稍微转弯一下,根据传输回来的新坐标,确定逃避天灾影响的移动城市现在所在的位置在哪。

列车行进的时间比预想中的还要久,四天过后,第五天的晨曦,逐渐泛蓝的天边,终于出现了一个闪烁着灯光的巨大的影子,隐隐约约可以分辨出,那是层叠的高楼,挡住了升起的太阳,就像是城市本身在发光一般。

可供列车停靠的车站在城市的另一端,所以列车并非直直地朝着城市驶去,而由于天灾在不久前发生,所以维多利亚本身也正处于移动的状态,因此列车接近城市的相对速度便慢了许多,太阳升到正空时,列车终于笼罩在了维多利亚的阴影之下。列车小心地对接进入城市的车站当中,然后保持与城市相同的匀速,各节列车与站台相连接,引擎的轰鸣逐渐衰弱,最终与城市融为一体。车厢内的抬头显示亮起一行绿色的小字。

“已抵达 伦蒂尼姆 ”

恩希欧迪斯提着自己的行李下了车,然后,怅然而又惊讶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车站有着巨大而又厚重的钢筋结构,大片大片的玻璃填充着空洞的结构,阳光便从那些天窗洒下,将整个车站映照成金色,横梁、扶手、长衣、所有的金属都泛着金色的光,闪耀着一个又一个灼目的光点。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玻璃,就连蔓珠院也没有这般奢侈的装潢,这种能够透出光芒的材质被认为不会阻挡喀兰圣山的祝福,只有与宗教相关的场所才会有机会使用。而这散发出巨大威压的钢制结构更是令他瞠目结舌,虽然喀兰并不缺乏金属资源,他们缺乏的是锻造这种大型钢材的技术。

人们穿着具有维多利亚特色的长衣,带着圆顶帽。虽然维多利亚生活着的主要也是菲林族,同为菲林族的恩希欧迪斯在这里并不会被当作异类,但他那身厚重的着装,以及那条银灰色斑纹而又毛茸茸的尾巴,总是在向路过的旅客们彰显其独特的出身——只有雪境的来客才会有这样的特征,这使得他们不由得多看两眼。

站台中央传来的音乐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走向会聚的人群,从缝隙中望见了人群的中央,那是不知名的另一位菲林族的男士正在演奏着乐器,后来他知道了那个乐器叫做钢琴,但此时他只是单纯被这种优雅而又美丽的乐器吸引着。

这与他想象中的车站不太一样,他原以为这里会有更多行色匆匆的旅客,但在此刻却有着相当多的旅客驻足着,欣赏着演奏。

与喀兰的乐器完全不同,这琴声如同一只跃动的小鹿,充满着生机活力,每一步灵动而迅捷,游走心头,游走在人群当中。

一只隐藏在阴影中的手,也在人群当中窜出。

就像是一阵风,一道幻影,想要卷走恩希欧迪斯的行李。

“别动。”

但恩希欧迪斯的反应简直能抓住风。在行李箱被拎起的一瞬,抓住了那只稚嫩的手。

意识到自己被抓住的那双手疯狂地挣扎着,恩希欧迪斯纹丝不动,而是慢慢牵引着将那只手举高。周围的人群意识到了这里的躁动,开始转过头看向了这边。音乐停止,人们的目光汇聚到了新的焦点上,恩希欧迪斯从人群当中抓住了一个小孩子,那个小孩子正慌张地挣扎着试图重新讨回人群当中,但人群渐渐远离,他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放开我!乡巴佬!”

“你为什么要拿我的行李。”

“我没有!你不要乱说!快放开我!”

“你知道我从雪境来,对吧。”恩希欧迪斯看着这个小孩子说道。“我看见了你的动作,并且抓住了你。这比狩猎藏在雪堆里的兔子要简单多了。”

“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车站的警官看到这边引发的躁动,便朝这边走来询问道。

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恩希欧迪斯很配合警官们的调查与询问,在向他们阐明了自己为何会抓住这个小孩子之后,警官也没有太为难他,将盗窃的小孩扣押后,只是向他询问了一些基本的信息。

“你叫什么名字?”

“恩希欧迪斯,谢拉格的希瓦艾什·恩希欧迪斯。”

“啊啊,谢拉格人啊,我看到你那个银灰色的尾巴大概就知道了。真是少见。希瓦什么……”

“希瓦艾什·恩希欧迪斯,警官。”

若是记不住名字,恩希欧迪斯并不会有太多的感受。只是眼前这位警官连希瓦艾什的姓氏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感受,这让恩希欧迪斯感到稍微有些失落,让他想起家族不断没落的事实,而希瓦艾什家族在谢拉格即使衰退,也仍是让平民听闻后会眼前一亮的姓氏。但他也明白,这里是维多利亚,不是谢拉格,在这距离故乡上千英里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唔,好。名字挺好听,但我建议你取一个短一点的代号,这样说不定能给你省些麻烦。你知道的,太招摇你外乡人的身份也不好,容易会吸引这样的小偷。”

“我明白了,谢谢,警官。”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然后又瞥了一眼被拷在一旁,用着极其不屈和生气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的那个小孩子,然后说道。“我能问个问题吗。”

“什么。”

“小孩子偷窃,在伦蒂尼姆是很常见的事情吗?”

“不只是伦蒂尼姆,整个维多利亚都有这样的小鬼。”警官停下手中的笔说道。“上头那群酒囊饭桶只知道争权夺利,群众生活不下去了,小鬼头就只能出来偷东西。要是不偷东西,他们就只能被遗弃在路边活活饿死。”

“……”

“你还没有见识到伦蒂尼姆本地的帮派呢,你以后会有机会见识到的。”警官最后在本子上画上了几笔,将单据撕下,递给了恩希欧迪斯。

“欢迎来到维多利亚。”

Chapter 1 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