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破败而空旷的公路上飞驰。

我瞥了一眼仪表盘,我们现在的时速是190公里每小时。

速度表的最右边写的是“400”。

开这么快,真的不会飞起来吗?

风驰电掣的车速,配上完全没有摇晃颠簸的车身,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身后传来门响。

“老大,你醒得好早啊。”

“还好吧。”

“医生,早上好。”

“林叶也来了?早上好。感觉怎么样?”

“挺不错的,就是没什么力气。”

“你感觉不错,那就比什么都强了。”

“医生在往猎人巢穴开?”

“没错。这辆车实在太快,大概再过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一大早起来,大家都没什么话要说。很快,朱砂坐在后排打起瞌睡,林叶点了会儿头,也把头靠在前排座位头枕的后面,睡了过去;宫原不再肩负指路的职责,还在饶有兴趣地翻看使用手册。

我倒是完全没有睡意——和我的房车相比,身下这辆巨物实在快得过分,稍微一加速,就让人肾上腺素飙升,既紧张又兴奋。

开着开着,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朱砂。”

朱砂还在睡。

“朱砂,醒醒!”

“嗯……火腿……”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吼了一句:“着火啦!”

朱砂毫无反应,倒是林叶一下子醒了过来:“着火了?哪里?”

啧,是我考虑不周。

总之,搞清了状况的林叶把朱砂摇醒过来。

“老大,什么事啊?”

朱砂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猎人们搬家了,你记得吧。”

“当然记得啊。当时不还是夹子叔叔把我们带进去,铁锅叔叔把我们送出来的嘛。”

“这我当然也记得。但是……”

“嗯?难道老大你不记得该怎么去那儿了?”

“那片废墟的方位我心里有数,可是废墟里面,你还记得怎么走吗?”

“……”

“……”

宫原试图驱散车里尴尬的气氛:“我听你们说过,猎人们有无线电台的吧?”

说着,她在正中间的控制台上找到一个画着电波符号的按钮,按了下去。

刺啦刺啦的杂音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杂音渐渐消失,音响里冒出来一个柔和动听的声音:“正在自动搜寻电波,请稍后。”

又过了一会儿。

“无信号。是否要再次搜索?”

宫原对着音响说道:“再次搜索。”

又是一阵杂音,接着是一句“无信号”。

宫原又试了几次,每次都是无信号。

“猎人们最近根本没去操作电台吧。”我垂头丧气地推测。

朱砂也哭丧着脸:“这可怎么办好啊……”

“所以,猎人们是住在废墟深处的?”林叶问。

我答道:“没错,好大一片废墟,活脱脱就是个大迷宫。猎人们就喜欢把自己塞在这种没人能找到的地方,搬来这里之前,他们还住在一片大树林里呢。最要命的是,不管是树林还是废墟,要是没人指路,一头扎进里面,谁也出不去。”

“那现在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种状况下,车速太快反倒成了坏事——我还没看好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已经把一车人拉到废墟外面了。

这片废墟和云间市不同,并不是大灾变前的城镇,更像是所谓的“工业园”,里面只有破败的工厂和密密麻麻的住宅楼;不仅如此,园区中的楼房有不少都塌得乱七八糟,里面的路也被堵上不少——想必这其中也有猎人们的手笔。

上次来这儿时,铁锅半开玩笑地让我试试能不能自己把房车开出去,结果不出所料,和初遇猎人时在树林里吃瘪一样,我在钢筋水泥组成的丛林里同样铩羽而归,还把房车碰掉了一块漆。

“进去试试?”我底气不足地问朱砂。

“那就……试试吧。没准哪个叔叔能看到我们呢。”

我深呼吸了几次,硬着头皮,把卡车开进了废墟组成的迷宫里。

我开着车在里面转了两个小时,彻底把自己绕晕了。最后,还是多亏宫原在进入迷宫后刻意记了路,我们才得以从迷宫里脱身。

折腾了一中午,大家都饿了。朱砂在冰箱里精挑细选了半天,最终获得她青睐的是速食土豆泥和新鲜的卷心菜。土豆泥倒是好做,可卷心菜该怎么弄,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没数。最后还是宫原自告奋勇地用卷心菜熬了一锅汤,味道倒也不坏——我趁林叶专心喝汤的时候问她,这次怎么发挥得这么稳定,她小声告诉我,冰箱里有专门用来熬汤的调料块。除了调料块和卷心菜,她什么都没往汤里放。

听了这话,我一边喝汤一边想,调料块这东西还真是个伟大的发明。

吃饱喝足之后,我们重新回到驾驶室,继续对着废墟组成的迷宫入口发呆。

“平榛……”

宫原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怎么——”

我刚要问,宫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朱砂见状,用气声问道:“有敌人?”

“说不好。也没准是你们说的猎人,但我不能确定。等他们靠近一些,你们再判断吧。”

不到一分钟后,我隐约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争辩声。

“……怎么搞的?”

男声又低又粗,对我而言相当陌生。

“……太多了!”

对话的另一方是个女的。

肯定不是猎人了。

这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声音越靠越近。

“你干什么吃的?老子看你有点记性才让你当这个先锋,你就跟我来这一出?”男声毫不掩饰怒气。

“他们确实藏得好,这不怪我呀!”女声也不遑多让。

“不怪你怪谁?”

“要怪也得怪那群疯子藏得深呀!”

“你还有理了你?!”

“我怎么没理?你觉得我不行,你自己试试看?还不是把我推到前面去,让我丢这个脸!”

我冲朱砂使了个眼色。

看来这两人和我们的处境差不多——区别在于,我们来探亲访友,而他们多半是来找猎人麻烦的。

两个人还在吵。听起来,男的地位比女“先锋”高一些,不过气势上两个人倒是旗鼓相当。

没营养的争吵最后以这种方式告一段落:

“反了你了!给我把她拿下!”

“谁敢?!”

一片沉默。

隔了一会儿,一个听起来比较老成的声音劝解道:“霸王,梅姐,你俩别吵了,咱们还是一起想想,怎么换条路进去吧。”

听了这话,“霸王”像是强忍住怒火似的住了嘴,不过到底还是颇为恼怒地哼了一声。

“梅姐”则不依不饶:“你哼谁呢?”

“没哼你!”

“没哼我?切,谅你也不敢,没胆子的东西,银样镴枪头!”

“你说谁?!”

“说你!”

老成的声音听起来几乎要崩溃了:“两位歇歇吧,再这么吵下去——”

宛如在说相声的三个人同时没了动静。

“死鬼,你看那辆车!”

“梅姐”的声音兴奋起来。

被梅姐叫“死鬼”,“霸王”倒是完全不在意,全然没了刚刚那股唇枪舌剑的威势,反而傻笑起来:“嘿嘿,好车,好车!”

老成的声音附和道:“这车看起来威武雄壮,简直就是为霸王量身定制的呀!”

“死鬼,你听听人家这张嘴,比你利索多了!”

“霸王”仍旧不生气:“嘿嘿,嘴皮子利索有什么用,像老子这么能打,才能坐上这个霸王的位置!”

“霸王说得是,说得是!您看这辆车,是不是霸气外露,正配得上您这霸王的名号?”

“有理,有理!走,咱们把车拿下,老子带你们兜风去!”

“哦——”

欢呼声四起。

听声音判断,“霸王”这一伙人,大概有七八个。

“他们可能要夺车,怎么办?”林叶有些紧张地问道。

我倒是完全不怯:“不要紧,他们打不开车门的。”

“那也不能由着他们乱搞呀。车毕竟是别人借你的。”

这倒也是。虽然灰雪说过用坏了不要紧,但像这样放任车子被别人弄坏,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我想起使用手册里的内容:“宫原姐,这车是不是配置了什么镇暴系统?”

“在第342页。稍等,我翻一下。”

宫原快速把使用手册翻到“镇暴系统”一页,把册子展开在我们面前。

“车载多层次镇暴系统,整合AR-E009、AR-G104、MR-W026、FR-L557,一键启动,方便快捷,从不期而遇的野蛮暴力手中保护您不受伤害。如需单独启用,请按照次页指示,在快捷启动键下方的面板中输入数字。”

宫原把册子翻到下一页。

“欲使用AR-E009,请输入1;AR-G104,请输入2;MR-G026,请输入3;FR-L557,请输入4;数字输入完毕后,再次按下一键启动键即可。如欲同时使用多种镇暴武器,请以任意顺序输入对应的数字。例如,您希望同时使用AR-E009、AR-G104和FR-L557,可以在输入124、142、214、241、412或421后按下一键启动键。”

够麻烦的。

不过,看样子后面写的都是单独启用某种镇暴武器的方法。直接按下那个一键启动按钮,四种武器会同时发射的吧。

“霸王,你看,这辆车……”

“这是什么鬼东西?!”

“霸王”的声音从挂车外面传来,里面多了些惊惧。

“死鬼,不就是辆没轮子的车吗,有什么好怕的?”

“没、没轮子,不是应该,在地上,不……”

“没出息!这车肯定把轮子藏在车底了,这你都看不出来?”

“哦……哦!”这位“霸王”稍稍镇定了些,找回了一些刚才的霸气,随即冲驾驶室喊道,“车里的人听着,你们赶紧下车,把车交给本大爷,饶你们不死!”

谁也没做声。

“霸王”喊了第二遍:“给老子滚出来,不然……”

貌似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然该干点什么。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梅姐”接着“霸王”的话说了下去:“不然就一把火把你们这辆装神弄鬼的车烧了!”

我们仍不搭理他们——反正车窗玻璃经过处理,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霸王,会不会,车门其实没锁?”老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霸王”听得此言,快步走到驾驶室右侧,用力拉了一下车门。

我朝玻璃外看去,“霸王”是个三十多岁、满脸胡子的高大男人,身上肌肉虬结,神态里混杂着煞气和傻气。

车门纹丝不动。

“霸王”又拉了一下,仍旧毫无成效。

“梅姐”也来到车门旁边。她看起来比“霸王”还年长一些,怎么看都有四十岁了,瘦骨嶙峋,脸上画着浓妆,尤其是嘴唇,红得像是发了炎。

她在“霸王”肩膀上推了一下,尖声说起话来:“说你是银样镴枪头你还生气,看我的!”

咚的一声,她在门上踹了一脚。

“给老娘把门打开!”

单凭她这句话语音之尖利,就足以把窗玻璃划一个大口子了。

我跟车内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把手放到了镇暴系统的“一键启动”按钮旁边。

“不开是吧?老娘砸了你这台破车,里面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说话之间,“梅姐”的手里多了一把锤子。

“敢不听老娘的话,就让你们脑袋开花!”

“梅姐”还没把锤子举到最高点,我就按下了一键启动按钮。

刹那间,电流声、漏气声、水流声一下子响成一片,又很快归于平静。

差不多同时,离车窗最近的“梅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手里的锤子就掉在自己脑袋上,把自己砸倒在地;稍远处的“霸王”比她稍好些,只是脸朝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没吃别的苦头。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其他方位也不断有倒地声传来。

我腰里左边别着手弩、右边别着林叶拆下来的激光发射器,小心翼翼地走下车。

绕车一周后,我得出结论:一看就不是善类的家伙总共八个,被镇暴武器全数放倒。

我本来想找个人验验伤势,离我最近的人却是那位“梅姐”——要是有可能,我真不想碰她。

想归想,我还是把手放在“梅姐”的脖颈上——脉搏强而有力,心率不高,乍一看也没什么异常,可就是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这镇暴武器还真有些古怪。

“医生?是流浪医生吗?”

我抬起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人影从迷宫入口处跑了过来,满脸的惊喜:“真的是你?原来这是你的车?你混得不错呀!”

“斧头?”

“哈哈,你小子记性还挺好,我是斧头!当年你救了我一命,今天又替我们撂倒了这批傻瓜,我替猎人们谢谢你!”

我一下子脸红了:“这是哪儿的话,没什么好谢的……”

斧头情不自禁,给我来了个强有力的熊抱。

“斧头、斧头大哥,你轻点——”

“抱歉抱歉!”斧头也没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差点把我勒晕过去,听我出声求饶赶紧松手。

“勒死我了……”

“不好意思,太激动了,太激动了!”斧头道了歉,朝车上看去,“圣女呢?她在车里?”

“斧头叔叔——”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助手就从车里跳了出来,直扑进斧头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