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巷子外,我才得以认清,这辆重型卡车,不算前面的牵引车,单论后面的挂车,长度也有七八米,整辆车无论如何也钻不进这条巷子,因此才只能停在巷外。

牵引车部分左右各有一个车门,和我的腰差不多高,要进去必须靠下面的梯子;牵引车和挂车并非简单用机械结构连在一起,两者中间还有一条大约高两米的连接部分,大概是用来过人的通道;

后面,挂车和货箱不可分割,是一体式的结构,“货箱”部分甚至开了不少窗户,两侧正中间都有和外界连通的折叠门,看起来根本就不是用来运货的货箱、而是用来载人的客舱——不算底盘,至少高4m,长7m,宽3m,如果里面全都可以用来装人,就算排除驾驶室的部分,可用空间也比我那辆房车宽绰多了。

我绕着整辆车走了一圈,最终回到它长长的影子下面。

看着这辆庞然大物,再回想起那辆陪我走南闯北的房车,我不禁长叹一声,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叹息些什么。

一小时后,林叶成功从三个报废的机器人身上拆下了两把武器,一个是让我的房车毁于一旦、对生物特别致命的不明机理光束枪,另一个则是藏在机器人内部、一直没见它们用过的小型激光发射器。两者都是充电使用的类型,但机器人内部的充电装置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林叶把三个机器人剩下的零件汇总起来,这才拼出了一个能用的充电器——话虽如此,这个充电器充电的速度极慢,要把光束枪充满电,至少要花三天;激光发射器要充满,也得一天半的时间。

林叶拄着拐,旁边的朱砂腰里别着和手弩差不多大的激光发射器,身上挎着光束枪,手里捧着充电器,二人走到我面前。

“医生。”

看着两眼放光的林叶,我心里突然有点没底:“怎么了?”

“这两件武器,我就用来报答医生的救命之恩了。”

“多谢多谢。”

“然后,还有一件事……”

林叶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反倒开始对朱砂使眼色。

朱砂少见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林叶说,他无论如何都想试试开这辆车,只要老大答应他,不光那两件武器,他另外还有不少好东西,老大想要什么他都给……”

我只有苦笑着告诉他,尽管开就是了——我倒没深究过这两件武器价值几何,但随便想想就知道,这两件东西在废土上简直可以漫天要价,很难说有什么东西的价格能望其项背。

我和宫原先一步进了驾驶室,而林叶腿脚不方便,朱砂扶着他,从客舱部分上了车。

驾驶室里的空间虽然不能说宽敞,但也绝对不逼仄,四个人坐在里面绰绰有余,如果只有两人的话,更是足够二人平躺下来。

我上车时还担心浮空的车身会不会颠簸得很厉害,结果事实完全超乎我的想象:踩在车内地板上的感觉就和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没什么两样。

驾驶室后面有一扇门,打开一看,果然是通向货箱部分的通道。

从外面看时,通道的形状并不规则,材料似乎是软质的;不过,我的脚刚一踩上去,整条通道虽然有些歪歪扭扭,却立刻就变硬了,完全不必担心软质材料造成的摇晃或颠簸。

这就是KSG的科技力吗!

进到被牵引的客舱部分,整辆车才算真正向我敞开。

客舱内的空间宽敞得吓人,和我的房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窗户虽小,光照条件却不输一般的房屋;内饰虽然简洁,但设施却相当齐全:顶棚上有吊灯,左手边是沙发、储物柜,角落里是卫生间、洗衣机、烘干机,右手边是冰箱、水槽和炊具,最深处单独隔开,用作洗澡间。

此外,沙发上方有两张配有梯子的高架床,冰箱边还立着一副行军床;沙发对面的水槽和炊具上方是行李架,而行李架又被正中央的显示器隔成两段。

我手里捧着厚厚的使用手册,在客舱里转了一圈,试图搞清各个设施的原理,却只看到一大堆语焉不详的编号:车内设施的能源供应靠的是高效太阳能芯片,编号AE-S021,水循环靠的是饱受好评的外部集水系统EW-S005、新锐净水系统AW-C117和创新型节水系统AW-R081,牵引车和货箱通道使用的是第五代解决方案MM-P544,车内温度控制使用的是可靠性极高的经典设计AC-V003……

我试图在手册里找出到底是什么编号让车身悬浮在地面上,又是什么能源让这辆庞然大物移动起来,而整本使用手册都仿佛这些是不证自明的事实似的,涉及车辆动力结构和原理的地方全都一笔带过。

我把手册给宫原看了一下,又给林叶翻了翻,还让朱砂也看了几眼,他们仨看了也都直摇头。

这倒也难怪,虽然写了400页,但这毕竟是使用手册,不是悬浮载具原理入门。

总之,我们又花了一个晚上的工夫来熟悉这辆和废土格格不入的车,等到真正摸透了这辆车的大部分操作和使用方法时,已经是半夜了。林叶自告奋勇要开夜车,于是就和宫原一同去了驾驶室。

“老大,我饿了。”朱砂直言不讳。

经朱砂这么一提醒,我的肚子也叫起来。

说来也是,下午灰雪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饿了;之所以撑到现在还浑然不觉,全是拜这辆超乎想象的车所赐。

我把看起来寒酸得不行的食品箱搬到沙发边,打开箱子,里面是黏糊糊的一团糟——我和朱砂全都忘了,房车起火时,虽然食品包装袋什么的大都完好无损,但有一瓶汽水在食品箱里炸掉了。

我自告奋勇去清理箱子,无所事事的朱砂就在车里转悠,戳戳这里,碰碰那里,试图找到一些惊喜,而车里的设施也经常不负朱砂的期待,冒出些有的没的功能来,比如吊灯可调冷暖光、沙发侧面有隐藏的显示屏遥控器什么的。

朱砂玩得累了,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直冲她之前还没碰过的冰箱而去,一把把冰箱门拉开。

“老大!”

我听朱砂的声音不大正常,冲了冲被碎玻璃划了几个小口子的手,走到冰箱旁边:“怎么了?”

“你看!”

不用朱砂说我也看到了,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各种吃的。

打开冷冻层一看,里面还冻着不少看起来很像雪糕的东西。

冰箱内部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光吃压缩饼干对身体不好。灰雪。”

还以为上面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原来只是聚居点里的老大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的养生小知识啊。

我顺手把纸条揉成一团,顺水冲走。

朱砂却没有我这么云淡风轻。和林叶看到这辆车时一模一样,面对冰箱里五花八门的食材,朱砂的眼睛也在放光:

“老大,我觉得,灰雪说得对!”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说什么了?”

“光吃压缩饼干对身体不好!”

就这样,半小时后,我和朱砂一人手捧一块热好的速冻三明治啃起来。

在这之前,朱砂还给林叶和宫原送去了微波鸡肉卷,林叶吃得很香,宫原推说不饿,于是那半截鸡肉卷也进了林叶的肚子。

“老大,KSG的人平常就能吃这些吗?”

看着朱砂充满了艳羡的眼神,我简直感到良心在隐隐作痛,仿佛给朱砂吃压缩饼干就是在虐待妙龄少女:“大概吧。”

“他们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既然能制造出这种载具,搞些无土栽培之类的事,应该也没多难吧。

吃饱了肚子,又和朱砂闲聊了一会儿,我不由得犯起困来。

身下是柔软的沙发,背后是宽阔的靠垫,头顶吹来温和的暖风,室内的光照早就自动调节到了适合睡眠的最低程度,这些因素结合起来,唯一的效果就是让我的眼皮越来越重。

我和朱砂在沙发上依偎着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沙发上面的床上;另一张床上,朱砂的头对着我的头,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地面上,林叶躺在行军床上睡得正香;我把头探到床板下面,宫原正坐在沙发上翻这辆车的使用手册。

发觉我正在看她,宫原合上书本,对我一笑:“醒了?”

“嗯。你晚上把我们搬上来的?”

“没错。你们俩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时候,看起来并不怎么舒服。”

我生起一点好奇心:“怎么不舒服的?”

“朱砂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可是一直往下滑,滑下去之后又迷迷糊糊地把头放回去;你呢,想把头靠在朱砂的头上,结果你俩身高差太多,她的脑袋又靠不稳,根本就实现不了。林叶看了跟我说,看着你们睡觉,都觉得自己脖子不舒服。”

我尴尬地揉了揉眼睛,试图转移话题:“我们到哪了?”

“林叶以前没开过车,开得很慢,而且很快就困了,所以并没开出去多远。”

我搓了搓脸,爬下床去:“换我接着开吧。”

宫原看着我睡得层峦叠嶂的头发:“好不容易有这么舒服的条件,你不去冲个澡?”

“有道理。”

洗过澡后,我穿上脏衣服——干净的换洗衣服都在房车里付之一炬——坐到了驾驶室里。

使用手册上对这辆车的操作方式介绍得很详细。稍微练习了一会儿,我就顺顺当当地把车开出了昨晚林叶停车的空地。

车一跑起来,我才意识到,昨天晚上,林叶实际上已经把车开起来了——而坐在挂车里的我和朱砂,居然对此毫无察觉。换成房车,朱砂早就晕车了。

换句话说,这辆车开起来,平稳得就像……

打个没出息的比方,就像停在原地不动。

车明明在向前匀速行驶,而我只要把眼睛一闭,感觉上就好像车完全没在动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颠簸。

这下我能理解,为什么前些天灰雪开我房车的时候,只要一颠簸,她就气得砸方向盘了。

宫原仍旧坐在副驾位置上。有她指路,我很快就开出了云间市,看到了那座眼熟的桥。

“前面就是云间市外面,路你也认识了,顺着路一直开就好。”

我在仪表盘上按了几下,把车调到自动驾驶模式,然后调低座椅靠背,双手从方向盘上拿开,枕到头后。

宫原见状打趣道:“这么快就开始享受了?”

“就像今天早上洗的澡一样,不用白不用嘛。”

宫原轻笑:“这态度不错。”

我也笑了笑,抓起手边滚烫的速冻汉堡包,咬了一口,却烫到了舌头。

“这样的生活不错吧?”

宫原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没多想,说道:“确实不错。”

“如果你跟灰雪加入KSG,这样的生活多半会变成常态……不觉得更不错了吗?”

我一个激灵,把身子直了起来:“宫原姐,你认真的?”

宫原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当然是认真的。这样的生活比你们之前好得多,不管是谁都会承认的吧。”

“可是——”

我一时语塞。

可是什么?

可是,这样的生活是不好的?

怎么就不好了?

因为废土上的其他人还在生死之间挣扎?

因为KSG虽然给成员这样的生活,却对外人无动于衷,甚至草菅人命?

因为这样的生活,很可能建立在某些难以想象的黑暗之上?

我不知道。

对于KSG,我所知的事实极为片面,得出的结论都只能止步于猜想。

确实,我害怕以灰雪为代表的KSG,而这份畏惧,当然也是有根据的:

于我自己,灰雪曾经力劝我对清泉镇施放氯气,还曾毫无心理压力地在一瞬间杀了两个盐碱村的抵抗军;于宫原,隶属于KSG的调查队肆无忌惮地在废土上抓人,还打算把她也抓回去,为此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只要不能亲眼确认KSG究竟在做什么,这些行为就永远有着解释的余地。

万一KSG抓走的人,都得到了妥善的对待呢?

万一灰雪只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性情乖戾、KSG的其他人并不如此呢?

万一KSG也想让废土回到大灾变前的状态,之所以手段过激是因为迫不得已呢?

虽然这些“万一”看起来都是些脆弱不堪的猜想,但手里没有证据,谁又能笃定事实并非如此?

想到这里,我用力抓了抓头发,觉得有什么不对。

似乎从离开清泉镇开始,我对KSG的观感就在不断提升。

原因倒是明确得不能再明确,肯定是灰雪。毕竟我和KSG的接点就只有她一个。

明明看起来就是个对别人不屑一顾、草菅人命的家伙,偏偏对我青睐有加。我已经明确拒绝了她,她却想尽办法要让我回心转意,为此,隐瞒、帮助、欺骗、道歉……好的坏的手段用了个遍,却始终没对我使用暴力,最最出格的行为也就是盛怒之下熔了房车的挡风玻璃,甚至连骗人都严格遵循原则,能歪曲解释就决不隐瞒事实,能制造信息不对等就决不说假话,就好像生怕自己坐实了说谎的罪名似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感兴趣?既然感兴趣,让调查队把我像其他人一样抓走就是,为什么要亲自出马,还这么大费周章?

完全没有头绪。

我还在冥思苦想,宫原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这些事你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想呢。”

我强行让自己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笔直公路。

秋天已经到了,杂草地在地平线处与天空相接,而我眼前的部分已经显出斑驳的枯黄;道旁树木的树冠里,小块的红色开始蔓延,仿佛开始滴血的伤口,还在随着一天天流逝的时光不断加深、变长。

汉堡凉了。

我三口两口地把它塞到肚子里,解除了自动驾驶,专心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