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从震光大学校园出来之后,我负责开车,泥鳅负责指路,两个人倒也配合默契。泥鳅的记忆力属实不错,连我们从哪里上的立交桥,又是从哪里下去的,都记得清清楚楚——难为他在一路被追击的情况下还能记得这么清。

说到追击,之前对我们穷追猛打的机器人不见了踪影,而我们来时就销声匿迹了的变种生物也没有出现。这样的云间市,甚至给人一种“回迁一些聚居点居民,立刻就能正常运转起来”的错觉。

黄昏的风带着些凉意,虽然还是呼呼地往车厢里面灌,但并没有多冷,反而让人享受晚风扑面而来的清爽。

“医生,金鲤到底是怎么回事?”

趁着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直路,泥鳅向我问道。

“不好说,只能说他病得很蹊跷。”

“跟那个放射病有关系吗?”

“如果说那个是不是放射病的症状,那肯定不是。但你要是问我,金鲤受到的辐射是不是对他的症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那我说不好。”

泥鳅敏锐地把握住了问题的核心:“一句话,病因不是辐射,到底是什么,医生也没弄懂?”

“就是这么回事。”

泥鳅望向车顶:“可怎么办好啊。林叶还不知道能不能活,金鲤又病了。”

“金鲤对你们蜘蛛网来说很重要?”

“那还用说。整个蜘蛛网,最能打的是黑棍头领,第二就是金鲤了。再说,头领很多时候没法亲自下场,实际上金鲤才是整个蜘蛛网的头号打手。”

我笑道:“你们头领也够给我面子的了,把头号打手派给我。”

泥鳅也笑了,不过带着些沉重。

我试着转移话题:“你说金鲤平时不是现在这个呆呆傻傻的样子,那他平时是什么样的?能不能用一个词概括一下?”

“一个词?”

“你要是觉得太难,按你自己的节奏说也无所谓。”

泥鳅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非要用一个词的话,我觉得是‘积极’吧。”

“积极?”

“他打架挺积极的。”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这人要是没病,没准能和丹砂凑到一块去。

“在打架之外为蜘蛛网出力,他也特别积极。”

“比如说?”

“比如说,林叶生了这场大病,在遇到你们之前,除了林叶那个哥哥林枝,就数金鲤在林叶身上最用心。端茶倒水,背着林叶到处走,金鲤都挺积极的。”

“所以他才得了放射病啊。”我叹气。

“未必吧。你看林枝,他才是和林叶接触最多的,反而没病。”

“不同的人对辐射的耐受性也不一样。可能金鲤虽然能打,对辐射却没什么抵抗力吧。”

泥鳅耸了耸肩:“也没准是报应。”

报应?

我自己也知道不该问,但终归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怎么个报应法?金鲤杀人太多?”

泥鳅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那这报应怎么来的?难道他把人家姑娘给——”

泥鳅哈哈一笑:“医生你想啥呢!我们一帮子光棍,金鲤要是敢干这种事,我们先把他揍一顿!”

我也跟着笑:“你和金鲤关系不错?”

“那还用说!我和金鲤以前就是一个聚居点的,在里面做点小生意来着。我们俩从小就一起玩,半大不小的时候还傻乎乎地拜了把子,不跟你吹牛,那真是过命的交情。后来聚居点没了,我们俩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进了蜘蛛网,这才当的拾荒人。”

“聚居点怎么没的?瘟疫?掠夺者?”

“都不是。清泉镇你知道吧?清泉镇的头头叫乔剑豪,那个老东西收买了我们聚居点里一大半的人,这些人陆陆续续,全都搬到清泉镇里去了。剩下的人都是看不惯他的,可是聚居点里人太少,根本撑不起来,最后也是死的死,散的散。”

我默然。

“对了对了,听黑棍首领说,你也跟乔剑豪打过交道?”

“确实。”

“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斟酌了一会儿,答道:“是个混蛋,不过是混蛋里特别能干的那种。”

泥鳅又笑:“差不多,差不多!依我看,他以后也是要遭报应的那种人!”

这句话有些刺耳。

金鲤和泥鳅是“过命的交情”。

乔剑豪合并各个聚居点的计划毁了泥鳅原本的生活,迫使他当了拾荒人。

为什么在泥鳅嘴里,乔剑豪和金鲤都要遭报应?难道他觉得乔剑豪和金鲤是一路人?

“我也觉得乔剑豪以后会遭报应。”

“对吧。”

“可是金鲤到底干了什么,也要遭报应呢?”

泥鳅大概没料到我还没放过这句话,怔了一怔:“医生,这有什么好刨根问底的。”

“也对,”我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太穷追猛打了,“不该这么没深没浅的,不好意思。”

“没啥没啥。”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想到些别的。

“但是……”

“但是?”泥鳅看我迟疑,问道。

“我也是刚想到的。假如这个‘报应’的原因,能够解释金鲤现在的症状……”

“不可能,不可能的。”泥鳅笑得有些勉强。

“未必不可能。”

泥鳅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

“我之前出诊的时候,有个病人,和金鲤的症状挺像,而且也有人说他是遭了报应。”

“这么巧?”泥鳅的声音有些颤抖。

“确实巧,”我不明白泥鳅为什么害怕,只能先接着说,“但是金鲤的症状和那个人在细节上不一样,病因也不一样……”

“医生,你先说说,那人到底干了什么?”

“其实,说是遭了报应,他也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个人住的聚居点靠海,他们有个习俗,海里捞上来的鱼里,大型食肉鱼是用来祭祀死人的,活人不能碰。偏偏那个患者特别馋嘴,祭祀用过的鱼按说是应该烧掉的,他却老是趁人不备把鱼偷走自己吃。一来二去,他就有了会遭报应的名声。”

“后来呢?”

“后来,他开始觉得头晕头痛,浑身无力;再后来,就和金鲤差不多,神经系统出了问题;又过了几年,等我去给他看病的时候,他已经疯疯癫癫的,精神不正常了。”

“那这……和报应有什么关系?”

“其实特别简单。大型食肉鱼里的铅含量特别高,而那个人的病因是铅中毒。其他人因为怕遭报应,不吃那种鱼,虽然身体里的铅含量也不低,但终归不至于生病;那个人呢,就因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体内的铅含量高得吓人,根本就救不回来。”

故事说完之后,我和泥鳅都没再说话。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

黯淡的夜风灌进车厢,带来的已经不是凉意,而是彻骨的寒意了。

“医生。”

“嗯。”

“我和金鲤现在都是蜘蛛网的人,我们要是敢对外人乱说些有的没的,肯定会死得很惨。”

我等着泥鳅说下文。

“假如金鲤的病不是因为报应,那我告诉了你也没有用;假如金鲤就是因为报应才病的,你去把他治好了,就等于对全蜘蛛网的人说,我把金鲤干过的会遭报应的事儿告诉了你,他一样活不下来……当然,那就连我也搭进去了。”

“那你……”

“我最多最多只能说的是,金鲤也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他也爱吃海鱼?”

“那倒不是,”泥鳅立刻作出否定,“跟海鱼……跟什么鱼都没关系,就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话只能说到这儿了。”

“你不说清楚,我也没法判断他吃的这个所谓‘不该吃的东西’,和他的病到底有没有关系啊。”

“不行。我刚才说过了,不管有没有关系,只要我把他吃的东西告诉了你,他都活不下来。”

泥鳅说得斩钉截铁,我心里也明白,假如情况真像他所说,那他的决断也没有错。

但是,只要我不知道那个“不该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病因就只能被掩盖在黑暗之中。

所以说,金鲤到底吃了什么?和他的病到底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能把金鲤“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这件事记在心里。

“前面路口左拐,再一直往前开,就到咱们和黑棍首领分开的地方了。我有点困,先睡了。”

泥鳅说完,自己走到了车厢后边,躺到了床上。

很快,鼾声响了起来。

我耸了耸肩,稍微松了松油门,转动方向盘。

拐过这个弯,只要一直开就行了……可到底要开多远?

我记得和黑棍他们分手的地方是一座桥,可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即使有车灯,我也看不到前方究竟有什么东西。

只能先往前——

正对面突然射来两道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只能先踩刹车。

泥鳅翻了个身,似乎说了句梦话。

等我从强光带来的晕眩中恢复过来时,房车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身材高挑,穿着大号皮夹克和深色牛仔裤,黑色的单马尾垂在背后……

还有一双炯炯有神,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的眼睛。

我苦笑一声,对着身影举起一只右手:

“灰雪,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