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车时,蜘蛛网成员们的脸色都很难看,想必宫原已经跟他们解释了林叶现在的情况。

“还有谁最近有头晕、恶心、呕吐,或者腹泻的症状吗?”我对着人群问道。

拾荒人们面面相觑,最终有两个人瑟瑟缩缩地站了出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我才是致人于死地的放射源。

“你们俩是最近和林叶接触最多的?”

左边那个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又飞快地把头低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朱砂,你先带他们上车验个血吧。”

这两个人的放射病并不严重,虽然没法得知二人吸收的辐射剂量,不过,根据白细胞计数下降的程度和症状反推,二人都是轻度骨髓型放射病,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应该是死不了的。虽然多年之后患恶性肿瘤的几率会增加,但拾荒人要是能活到那个时候,反倒是件奇事。

我把从冰箱里摸出一盒沙格司亭,分别给两个人打上。

两人听闻自己性命无碍之后放松了不少,加上是首次接受静脉注射,不禁开始这问问那看看,全然没有了一开始那股畏缩劲儿。

过了不一会儿,黑棍也上了车,看到两人坐在椅子上,用手紧紧按住手肘处止血棉的样子,眉头反而皱了起来:

“这两个人,不打药会有什么问题?”

我没多想,答道:“没什么大问题,像他们这么轻的放射病,死亡率很低的,打药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放射病会导致骨髓抑制,而沙格司亭能刺激免疫细胞的生长……”

我解释了一通,黑棍没说话,还是黑着一张脸。

其中一个人本来还挺放松,看到黑棍的脸色,身上突然一激灵,立刻说道:“医生,我觉得自己没啥问题,这个、这个静脉……”

我这才明白过来,冷笑了一声:“你们用不着心疼药钱,和林叶的治疗费用比起来,两瓶沙格司亭什么都算不上。”

“医生说话真够直的。”

我没接话,心里暗想,自己以前好像确实没这么直来直去。

要怪就怪乔剑豪和寒鸦他们吧,我现在这个样子,全是跟他们练出来的。您要是觉得我这么说话惹人生厌,大可以去找那几位先生问责。

当然,这些话只是心里想想,我嘴上说的是,“医生说话要是拐弯抹角,病人还没病死,先急死了”。

黑棍干笑起来:“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不过,要是治不好林叶,我们最多也就是给你这几瓶药钱了。”

“你一开始说的可不是这个,你那个时候告诉我的是,只要我尽力,你们就给我指路。”

拾荒人的套路我见得多了。这位黑棍首领倒也不一定真想赖账,只是趁着一切都没定下来的时候讨价还价而已。这个时候被他牵着鼻子走,那就满盘皆输了。

“人都治不好,也叫尽力?”

从这个角度抬杠?那你可搞错方向了。

“那我请宫原姐把放射源拿回来,给黑棍大首领戴几天好不好?反正按照大首领的意思,我只要尽力就能把人救活,不就是个小小的放射源嘛,有什么好怕的。”

黑棍“啧”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尽力就能把人救活了?”

“要是我尽力也不一定救得了人,凭什么我救不活林叶就是不尽力?大首领,赖账可要不得。”

“我怎么赖账了?”

这是要开始胡搅蛮缠了?

“是是是,您是大首领,怎么可能赖帐呢。反正我肯定尽心尽力救林叶的命,你们也得履行诺言,把我们带到那座城市的废墟里去。不过,人救不救得回来,我是没有把握。假如救不回来,那你们就给我们指个路,这就算两清;假如救回来了,我再算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药钱。”

黑棍一听我这么说,不禁目露凶光:“医生,你想坐地起价?”

“我坐地起什么价,这可是一开始说好——”

黑棍快速拔出手枪,顶在我的额头上。

“医生,要论讨价还价,你还是得跟我们拾荒人多学学。”

我正面迎着他的目光瞪了回去:“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开枪就得了。我死了,还跟你们学个鬼。”

黑棍不理我的挑衅,一个字一个字地报价:“治好了人,我给你带路;治不好人,给我滚蛋。”

被人用枪顶在额头上威胁,这么奢侈的待遇,我倒是头一次。

我哈哈一笑:“拿一把空枪吓唬谁呢?”

黑棍脸上的凶相不改:“空枪?你以为我们蜘蛛网总共就那么几颗子弹,全都给你了?幼稚!”

“枪里要是有子弹,那你扣扳机呀?”

我和黑棍在这边对峙,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直咽唾沫,朱砂则是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我的脑门都快把枪口焐热了,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还一团和气的房车里面,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敢动老大,你找死?!”

丹砂在我身后冲黑棍怒吼道。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遇到危险,叫我指望助手,可真是难为我……这都多长时间了,她怎么才把丹砂叫出来啊!

不过,毕竟我还是有底的——

有底归有底,汗水已经流了下来,顺着我的脸颊划到下巴尖,最后砸在地上。

“丹砂你不用动。我应付得过来。”

“别逞能了,这混蛋拿着枪——”

“说了我应付得过来,你看戏就得了。你要是出手,罚你一个星期不许喝汽水。”

“啥?!你——我可去你的吧,不管你这摊破事了!”

丹砂气呼呼地拉了把椅子,和两人坐成一排。

两人不禁朝着性格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助手行注目礼。

“医生胆子可挺大啊。”

“过奖,只是以前和你们这类人打交道打多了而已。”

“医生真信我不敢开枪?以为没了自己,我们就找不到救林叶的法子?”

不好意思,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更何况,虽然很抱歉,但就算有我在,林叶这人也未必活得下去。

“有我,林叶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能活下来;没我,林叶死掉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大首领之所以拿着枪威胁我,而不是让我赶紧滚蛋,不还是舍不得这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吗?”

黑棍狞笑起来:“刚才可能是这么回事,但现在嘛,我先杀了你再说。至于以后的事,活下来的人再聊就是。”

“大首领请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扣扳机?!”

“我都说了,请嘛。”

黑棍咬着牙和我对视了半分钟,然后,已经被焐得暖烘烘的枪管终于离开了我的额头,跟着黑棍的右手,指向了地面。

“医生有胆量,我佩服。”

既然对方服了软,那我也不必穷追猛打。

“我也多谢黑棍首领不杀之恩。”

“谢我?”

黑棍听了这话,本来放松下来的面容又有紧绷的趋势。

“医生,我问你,你觉得这把枪里到底有没有子弹?”

“首领这是……”

“医生别跟我客套,我就问,你觉得枪里有没有子弹?”

这——是什么新型讨价还价方式吗?

我看着黑棍的表情,打定主意,答道:“没有。”

黑棍听了“没有”二字,脸上的肌肉完全舒展开来,底气颇足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医生不光有胆有识,还是个实诚人,那我也没脸再和医生砍价了。看好了!”

黑棍把手枪的弹匣卸下来,交到我手里。

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医生尽量救人吧,不管林叶最后是死是活,我们肯定把医生送到地方。至于药钱嘛……”

黑棍明明满脸的豪迈,说到药钱,居然又从眉间冒出一股小家子气,难免有点滑稽。

虽然分不清这是真心还是演技,但无论如何,既然他退了这么大一步,我也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您客气,那两个人的药钱算我出;另外,要是林叶真没救过来,我也不可能厚着脸皮按市价收药钱,首领放心吧。”

黑棍听闻此言,点了点头,大踏步走出了房车。

……等他走了出去,我突然回过味来:我是没想坐地起价,可这人跟我来了这么一出不打不相识,就算我以后想抬价也不可能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

一个正捂着胳膊的拾荒人看着黑棍的背影,腾地站了起来:“棍子哥居然没从你这儿占到便宜!”

这人刚打完针,我刚要叫他别乱动,听见这种称呼方式,为了忍笑,“坐下”两个字硬是没说出口。

丹砂则没那么多矜持,大笑起来:“棍子哥?你们叫他棍子哥?”

站起来的拾荒人理直气壮地应道:“叫棍子哥怎么了,我们蜘蛛网一向是这么叫别人的。你的老大叫平榛对吧,那他就是榛子哥呗,有什么好笑的。”

丹砂愣了几秒,然后旁若无人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咕、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榛、榛子哥?我不行了,榛子哥是什么玩意儿,哈哈哈哈……”

我本来也忍俊不禁,可是看到丹砂这种笑法,想到以后她没准真会把“榛子哥”当成称呼的备选项,不知为何,有点笑不出来……我承认这叫法是挺好玩的,但你也不用笑成这副上气不接下气的傻样子吧!

我一掌拍在丹砂肩膀上:“别笑啦!”

“哈哈哈,榛子哥……榛、榛子,哥……”

“好啦!!!”

丹砂被我一吼,终于收敛了一些,一边起身一边擦笑出来的眼泪:“老大,你现在凶我,我以后就叫你榛子哥……”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还没完全收住的丹砂。

她倒是笑够了,那两个拾荒人看她这副傻样,也受到了感染,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可光是笑,怎么解决那个还躺在床上呻吟不止的林叶的问题?

我问丹砂:“现在笑够了没?”

丹砂还是满脸的坏笑:“笑够了,榛子哥。”

我叹了口气:“笑够了,就准备截肢吧。”

听到截肢二字,丹砂脸上的笑意也终于散了:“截肢?这么严重?”

“就这么严重。如果不截肢,凭我们现在的医疗水平,林叶死路一条;就算截肢了,他不治的可能也比活下来大得多。”

“好了好了,那我回去睡——,”丹砂意识到自己差点把双重人格的事说漏嘴,赶忙改口,“那我歇一会儿再给你打下手。”

她主动让朱砂控制身体,倒不是因为什么恻隐之心——在路遇灰雪之后的那三天,我们四处出诊、解决那些被我放了鸽子的患者的问题,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出诊时让朱砂而不是丹砂来给我打下手,能有效降低患者家属对我恶语相向、乃至动手打人的概率。

原因很简单,丹砂根本就不懂得察言观色。她大多数时候倒没什么主动的恶意,但那股完全没把病人当回事儿的做派,往往能精准激怒患者家属。重病患者和家属的情感大多都比较脆弱,被有说有笑的丹砂一刺激,十个里有七八个都要冲我大发雷霆。

“你多歇一会儿吧。”

毕竟那两个人已经看到朱砂变成丹砂是什么样了,要是再被他们看到丹砂变回朱砂的过程,难保这两人不胡思乱想。

“没问题。那我先把截肢用的东西准备起来?”

“嗯。顺便清点一下,看看我们还剩多少抗生素。”

我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林叶,一阵焦虑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