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外科操作并不怎么精通,截肢的经验虽然不少,但大多是上肢或膝关节以下。

问题是,林叶受辐射最严重的是大腿,因此不得不采取髋关节离断。

这意味着林叶即将失去他髋关节以下的整条左腿。

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我现在的设备和条件,绝无可能保住他那条受了70Gy辐射的腿——要知道,由于射线破坏了大部分DNA,只要皮肤经受的辐射剂量超过25Gy,大约三周之后,受照部位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大面积的坏死。再加上全身放射病导致的免疫力极度低下,就算林叶侥幸挺过了放射病的极期,也会在那之后死于无法控制的感染。

与其等着他在免疫系统彻底瘫痪时被细菌或真菌蚕食殆尽,不如趁着还剩一点点免疫力的现在,直接把这条会置他于死地的左腿截掉。

截肢过程还算顺利,正好在上午九点结束。朱砂的麻醉剂量刚刚好,我的操作也还算稳定,没有造成什么额外的损伤;缝合是按照我力所能及的最高标准做的,手术结束后,抗生素也立刻就打上了。

至于输血,我本来打算挨个给拾荒人验血型,黑棍却拉出一个几乎和林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这人叫林枝,是林叶的亲哥哥。我有点懵,给这人验了血型,也和林叶相符,因此林叶的这位哥哥就毫无怨言地被助手抽了400cc的血——尽管直到手术结束,这袋子血也没用掉多少。

那条截下来的腿,我是想直接丢掉的,但黑棍他们在确认那条腿本身不会有放射性之后,说什么也不同意,因此我只能把腿交给他们处理。

大概就和首领的名字一样,“蜘蛛网”内部也有关于这种情形的规定和习惯吧。我可无意冒犯他们的传统。

当天正午,黑棍把我叫下车去。

“医生,这样林叶就有救了?”

我摇摇头:“只能说,我们解决了几种死因中生效最慢的那个。”

“什么意思?”

“截肢,是因为他的左腿肯定会坏死,会让他死于细菌感染,但坏死至少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儿。在那之前,他多半会死于全身性的放射病,而不是局部的。”

“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我竭尽全力把原理讲得简单:“辐射之所以能杀人,是因为它破坏了细胞内部的DNA……”

“DNA?”

“就是遗传物质。没有这个,你身体里的细胞就不能复制……”

“细胞还会复制?”

“你——算了,你洗澡的时候,身上会洗掉东西吧?那里面就有你死掉的皮肤。你的皮肤不是一成不变长在那里的,虽然外表看起来没变化,事实上,旧的皮肤会死,新的皮肤会长出来。不过,因为细胞死亡和生长的速度相对于皮肤整体来说很慢,所以看不出来。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黑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行吧。我只知道身体是细胞组成的,可不知道细胞自己还会更新换代。”

“辐射破坏了细胞生长的能力。林叶身上的细胞,尤其是他那条左腿上的细胞,从此以后,只会慢慢死掉,不会再生长了,这种情形持续到最后,他的整条腿都会坏死、腐烂。”

“就像切下来的肉也会烂一样?”

虽然机制不同,但从结果来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比方。

“你这么理解也行。截了肢,林叶就不会被那条烂腿拖累死,但他其他地方的细胞也差不多,都会经历一个一直死却不生长的过程。在这之中,受辐射影响最严重的,一个是他的肠胃,另一个就是各种白细胞。”

“白细胞……就是和免疫力相关的那个?”

“对。白细胞都是从骨髓里长出来的,但林叶现在的骨髓已经没法生产白细胞了。”

“那怎么办?”

“我只能尽量保证对症治疗,再就是给他用沙格司亭,之前你见过的,那个能刺激白细胞生长。但林叶受辐射的量太大,我也不敢说有多大用。”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们现在这个条件,也就只能这样了,除非造血干细胞——你理解成骨髓就行——移植,但那太不现实了。”

黑棍听到“除非”二字,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怎么移植?需要什么?不管需要什么条件,我们总可以准备一下试试。”

我只能摇头:“首先,骨髓移植是要配型的。除非是双胞胎,否则,就算是他那个亲哥哥林枝,如果不经过配型就进行骨髓移植,也很可能把林叶直接害死。”

“双胞胎?林枝就是啊!”

“你说什么?”

“林枝就是林叶的双胞胎哥哥,他们俩长得那么像,你看不出来吗?”

这……光凭长得像不像就能看出是不是双胞胎,我反正是没这能力。

“你能确定他们是同卵双胞胎?”

“同卵?”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就当他们是同卵好了。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采集、或者培养造血干细胞的条件。别说我这么个流浪医生了,就算在大灾变之前,造血干细胞移植也不是随随便便做的。”

“真的不行吗?不能想想办法吗?”黑棍仍然不死心。

我刚要否定,宫原从车上走了下来。

“宫原姐,情况是这样的……”

我差不多把刚刚跟黑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要求道:“你帮我跟他解释一下。”

结果,宫原不仅没跟黑棍解释,反倒对我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采集造血干细胞的条件,未必没有。”

我大吃一惊:“什么?”

“其实采集造血干细胞并不复杂,我们只需要两样东西,而其中一样你已经有了。”

“已经有了?”

“你不是有一整盒沙格司亭嘛。那个用来刺激干细胞的增殖和活化已经足够了。我们真正没有的,是从供体血液里采集造血干细胞的设备,但设备的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

“不是不能解决?宫原姐,你开什么玩笑,我哪有那种……”

“你是没有,但不代表研究所和大学的废墟里也没有。只要能找得到,修东西我还是有自信的。”

如梦初醒的我,这才意识到宫原想表达什么:

“假如我们能在那座城市里找到研究所或者大学,造血干细胞移植就有希望?”

“没错,”宫原转向黑棍,缓缓说道,“黑棍先生,虽然抱歉,但假如你想让林叶活下来,报酬就不得不先付给我们了。”

“没问题,”黑棍先是一口答应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可算是提前把救命钱给了你们,你们可千万要尽力。等到了那边,林叶的性命就攥在你们手里了。”

“放心,只要我们找到设备,第一时间就开始准备移植的事。”

说完,我转向宫原:“宫原姐,咱们什么时候过去?”

宫原毫不迟疑地答道:“现在。越快越好。”

我看向黑棍,黑棍点了点头。

黑棍的手下里,真正去过那座城市的,是一个绰号叫“泥鳅”的家伙。黑棍让他给我指路,他自己和蜘蛛网的其余成员就挤在房车一层,跟助手和宫原坐在一起。

虽说泥鳅去过那里,但我问他在那边有没有见过大学,他倒也如实相告:他一所大学都没见过。

毕竟,黑棍从一开始就说了,治病的报酬是带我们去那座废墟,至于在废墟里找别的,那就不是约定的内容了。

这些拾荒人的手脚,比房车上载过的那些盐碱村的“抵抗军”老实一些,只是到处看个不停,并没有乱翻东西。硬要说他们有什么让人不快的地方……

那就是,这些人几乎是清一色的青壮年男性,因而不可避免地对助手和宫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朱砂妹妹,你跟医生一起闯荡多久了呀?”

“啊……我算算……”

“不着急不着急,慢慢算。”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应该吐槽“这也要算?!”

“三年多了。”

“好了不起!孤身一人在废土上闯荡,朱砂妹妹太厉害了!”

这哄小孩子的语气听得我直反酸水。

“朱砂妹妹喜欢吃什么呀?”

问话的人一直在换——难不成这些人暗中商定好了轮流和朱砂搭话的顺序?

“压缩饼干!可可味的!”

“压缩饼干?我们蜘蛛网压缩饼干很多的,以后要不要来吃呀?”

真把助手当三岁小孩了吗。

“……好呀!”

你也真把自己当三岁啊?!

“这次的事情一结束,你就过来做客,好不好?”

我透过后视镜,瞪了正在说话的拾荒人一眼。

我可是知道的,在大灾变之前,用这种口气跟别人说这种话的人,一般被称为“诱拐犯”。

“还是算了。我和老大、和宫原姐姐,还有事要办呢。”

啊,听了助手这话,心里暖暖的。

“事情办完再来好不好?”

“好!”

这……算了算了,车上闲聊而已,不算数的——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我听着泥鳅的指示拐了个弯,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助手和拾荒人们的对话上时,和助手聊天的人又换了一个。

“朱砂姐姐……”

姐姐?这装嫩也太过分了吧!

后视镜里映出一个小男孩的身影,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

我的错,我的错。

“朱砂姐姐,你喜欢吃肉吗?”

这算什么问题啊。

不过,仔细一想,朱砂也只在贫血那阵子吃了不少肉,贫血好了之后,一直不大喜欢肉食来着。

“不是太喜欢啊。”

“我也是我也是!朱砂姐姐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不吃肉呢?”

这想法也真是小孩子气。

不过,论小孩子气,朱砂和真正的小孩子孰高孰低,我心里还真没把握。

“嗯……这种事情,没办法的呀。该吃肉还是要吃,否则会生病的。”

难得朱砂能说出这么通情达理的话。

“这样的吗……”

小孩子有些沮丧,走到一旁,看起来生闷气去了。

听他们说吃的说了这么多,明明什么也没吃的我,突然觉得有些渴,于是拿起手边的汽水喝起来。

“朱砂妹妹——”

“啊,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能让我上楼呆一会儿吗?”

朱砂似乎也被这种轮番轰炸搞得有些疲惫。

刚和朱砂搭上话的那个人虽然大失所望,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这帮人还挺守规矩的……当然,这跟我自己没什么关系,真正管着他们的是黑棍。只不过黑棍有求于我,才会约束这帮手下谨言慎行而已。

然后,朱砂轻巧地爬上二楼,拾荒人们的目标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一直坐在旁边的宫原。

“宫原妹妹……”

噗!

我仰面朝天,一口汽水喷了出去。

虽然这个误会里也有宫原自己的原因,但是,拾荒人诸君……

不要以貌取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