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第一次碰到宫原的时候,她也把我领到了一个地铁站里面。

“宫原姐,你为什么对地下这么熟啊。”

宫原轻叹一声:“我也不想这么熟,但调查队在地上几乎无孔不入,我只能在地下活动。毕竟,和地面上不同,大灾变之后,没人再往地下跑了,几乎所有的地下设施都成了变种生物游乐场,没人会想往这里面钻的。”

宫原这话倒提醒了我。

“那这个地下停车场里……”

“你说变种生物?我以前清理过一次。清理干净后,我还在里面洒了不少毒饵。变种老鼠很精的,它们嗅到同类死尸的气味之后,就不会再靠近了。”

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

“以防万一,我问一句,清理是多长时间之前的事?”

“多长时间……啊——”

一只闲逛的变种老鼠被车灯照到,大概是被强光吓了一跳,一扭身钻进了黑暗之中。

“——想起来了,是十三年零三个月前。”

我是该称赞你记性好呢,还是该感叹你真乐观呢?

我把车靠到停车场的一个角落,车的后身和左侧面都和墙壁贴紧,只留一个前挡风玻璃处的空间和外界连通,然后把车灯关上。

光亮消失之后,闻到了食物气味的变种老鼠们开始聚集。

我低声问道:“宫原姐,榴弹还有吗?”

“放心,多着呢。等它们再聚一聚,我再开火。”

很快,老鼠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堵上耳朵!”

我刚把手贴到耳边,停车场中央就传来一声巨响。

空气里随即飘荡起并不怎么勾人食欲的烤肉味儿。

我适时把车灯打开,果然还有几只漏网之鱼,不过都已经被强烈的冲击吓呆了。加上突然出现的强光,这些平时凶神恶煞的变种老鼠全都一动不动,可能是在装死?

“朱砂!”

“明白!”

我和朱砂一人拿着一把手弩,分别扫清残敌。

不知道是不是本能彻底占据了上风,即使同类就在自己身边“嘭”地炸开,这些老鼠仍然不动弹——当然,这对我和朱砂来说是好事。

我们甚至不用担心上弹拉弦的间隙会不会有老鼠反扑,只要错开扣动扳机的时间就成了。

一番清扫之后,停车场里已经没有了变种老鼠的踪影。

只是,空气里的气味越来越难闻,偏偏前挡风玻璃又折在灰雪手里,本来应该被挡在外面的恶臭随着风,忽忽悠悠地充满了整个车厢。宫原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可我和朱砂的鼻子都要被熏歪了。

朱砂用手掩住口鼻,而我还要开车,所以只能把衬衫领子拉高,试图阻挡臭气——但收效甚微。

幸亏宫原的指示明确,我们很快离开了死老鼠味儿扑鼻的地下停车场,进入了一条崎岖不平的通道之中。

和停车场拉开距离之后,空气里的死老鼠味儿渐渐散了,反倒是衣服上还残留着一些气息,于是我腾出一只手来,又把白大褂里面的衬衫拽了下去。

“宫原姐,这路怎么颠簸得这么厉害啊。”

“啊……抱歉,当初开凿的时候没考虑过行车的情况,就没去管地面不平的问题。”

我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开凿?你开凿的?”

“没错啊。你想,按照常识来说,哪里会有和地铁站连通的地下停车场啊。”

车身一个颠簸,差点把我的头按到方向盘上。

“这是哪个年代的常识?”

宫原反应过来,有点抱歉地笑了笑:“怪我。确实不是现在的常识,是我那个年代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反倒好奇起来:“说起来,地铁运行起来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就是说,我见过地下的铁轨,翻倒的火车,空荡荡的站台,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以前,它们还在被人使用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光景。”

“你感兴趣?”

“嗯,我挺想知道的。”

“怎么说呢,在我生活的那个国家……”

朱砂插嘴道:“国家是什么?”

宫原显然没料到朱砂会有这么一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不知道也不用在意,总之,就是我生活的那个地方。”

“嗯。”

朱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住的城市——城市就是人很多很多的聚居点……”

我刚想说自己知道城市是什么,想到现在那些钢筋水泥铸成的废墟,又想到大灾变前的书里描绘的城市风景——两者差距实在太大——于是自觉地闭上了嘴。

“很多很多是多少?”朱砂追问道。

“我住的那个城市,在大灾变发生之前,仅仅核心区域,大概就有两千万人。”

“两千万?!”

这次轮到我惊讶了。

说实话,光听这个数字,谁也不会有什么实感——比如心不在焉的朱砂。

然而,把这个数字和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聚居点做个比较,立刻就能发现“两千万”这个数字的恐怖之处——那可是一万个清泉镇的人口啊。

要是换算成更普通的聚居点的话,仅仅一个“城市”里的人,就有二十万个聚居点加起来那么多!

宫原讲述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

“那时我每天就是乘地铁上学的。从我家里走到附近的车站要五分钟,走过的那条街两边有很多小吃,不过早上都不开门。到了地铁站之后,下到站台,在里面排队等车就好了。我上学坐的那班地铁,早上大概五分钟一班。

“站台上的人总是很多,但大家都排着队,还有帮助维持秩序的人,所以还好些;一旦挤上了地铁,就只剩下人挤人了,所有的车厢都挤得满满当当……”

我想说话,但是忍住了。

尽管宫原描述的场景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可想象,但无论多么难以置信的东西,只要有“两千万”这个数字支撑在后面,立刻就获得了难以撼动的合理性。

“晚上回家时——因为我参加的是文学部,相比体育系社团……”

“文学部?体育系社团?”

朱砂满脸的不解,显然已经被名词弄晕了。

“呃……总之,我回家的时候,地铁上一般就没有那么多人了,不过,虽然比早上宽松些,想找个座位坐下还是很困难的。从地铁站出来之后,要是时间还早,我多半会买个红豆馅的鲷鱼烧……”

“鲷鱼烧?那是什么?好吃吗?”

朱砂虽然没听过这个词,但对前面的“馅”字显然有十二分的理解。

“就是一种做成鱼形状的点心啦。外面是面皮,里面是红豆做成的甜馅。”

我关注的点则是:“地铁里面还能坐?”

“是啊,每节车厢里面都有一定数量的座位,先到先得,如果已经坐满了,其余的人就只能站着。”

“一直站着很累的吧。你每次坐地铁,一般要多长时间?”

“我只坐五站,很短的,不到十分钟就下车了;不过确实有些人要从地铁线路的一头坐到另一头,要花将近一个小时。如果乘地铁去更远的地方,可能要坐三四个小时呢。”

朱砂惊呼:“所以要是有人运气不好,就要一直站着,站四个小时?”

“一般来说,不会有运气那么差的人……的吧。地铁途中经常有人上下车,那时就可以找机会坐下了。”

朱砂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人很多,可座位不够,要是下车的人也不够多,车上的人是不是要因为座位打起来?”

宫原苦笑道:“那倒不至于。大家都很通情达理的,如果你站了太久,或者身体上不方便,也会有人把座位让给你的。”

“什么?”

我和朱砂异口同声。

“什么‘什么’?”宫原彻底被我们俩的反应弄昏了头。

我把脑子里的疑问组织成话语:“就算你和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也甘愿放弃座位,让我坐下?”

宫原显然没理解我的意思:“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吗?”

“就是说,一个人竟然愿意把自己的利益白送给非亲非故的他人?”

后视镜里,宫原的神色慢慢从疑惑变成恍然大悟,又从恍然大悟变成更加复杂而坚定的表情。

“是的。”

宫原顿了顿,接着说道:

“不是因为他们有多高尚,只是,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利益实在微不足道。无非是坐十几分钟而已,比这还要让人放松、让人开心的事情太多了,让个座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听懂了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正因为现在,整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利益可言,人们才会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打得你死我活。

这段颠簸的闲聊很快就中断了。房车穿过宫原开凿的隧道,进入了一座真正的地铁站。

“接下来往哪开?”

“先下车吧,开是开不过去的。”

我和朱砂不解其意,不过还是乖乖地下了车。

地铁站里漆黑一片,全靠车灯照明。

“平榛,有手电筒一类的吗?”

“有的有的。”

我返回车上,掏出三个手电筒,给每人分了一个,不过宫原没要。

“你们照着自己周围的路,不要踩空或者撞上什么就好。我不用这个的。”

说来也是呢。

说来也——

是呢?!

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在手电筒的光照下,看着宫原像玩玩具一样轻轻松松地推着房车往前走,不管是谁都会被吓到的吧。

只见宫原把车推到了站台有门和栅栏的那一边,找了一处栅栏塌掉的地方——

然后,她把整辆房车举了起来,轻轻一抛,房车就稳稳地落上了轨道。

随后,宫原对我们招呼道:“过来吧。注意看脚下。”

我和朱砂谁也没看脚下,整个走路的过程中都在看宫原。

“老大。”

朱砂突然叫我。

“啥事?”

“老大,你说,要是我也……那个那个……”

“不着急,慢慢说。”

“那个,比如说——我也机械化改造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我拼命忍住笑,想起乔剑豪掉书袋时说过的一句话,恰好可以用来形容现在的朱砂——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