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最后的最后,宫原左手扛着我,右手抱着朱砂,像保姆带孩子一样把我们弄回了房车上。

朱砂第二天好好地醒了过来。宫原少不了对她说教一番,朱砂的态度倒是极好,老老实实地认了错,但就是不肯保证“下次不这么做了”,气得宫原只能苦笑,连我也劝不动。

宫原没办法,只能换个角度,给朱砂普及关于氯气的常识。朱砂一开始虽然不太想听,但听到小小的一枚氯气弹能像杀鬼门一样杀掉多少人之后,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甚至吓得又哭了出来,总算明白了自己那一扔到底有多鲁莽。我和宫原折腾了半天,好说歹说,终于和朱砂达成了妥协,以朱砂保证“下次想这么做之前先跟老大商量”而告终。

也算我们运气好,朱砂扔的那枚氯气弹并未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除了鬼门,没人因为那枚氯气弹受到什么永久性的损伤,只有下风向很远的一个聚居点里有不少人在第二天喉咙不舒服,但很快就恢复了。

要说那些氯气造成了什么不可逆转的后果,大概就只有“乔剑豪用来当刑场的那片树林的叶子落了个精光”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了吧。

那一夜后,乔剑豪不再三天两头找我,改为对我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他最终也没有帮我洗脱所谓“叛徒”的污名(我本来也不是清泉镇的人),但也没再给我泼什么新的脏水。事到如今,我在清泉镇一般居民眼中,已经变成了“一时鬼迷心窍、很快痛改前非,虽然敌我不分、终究不是坏人”的诡异形象。许多家里有死难者的人仍旧不拿正眼看我,不过其他人对我的态度,至少从表面上看,又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的那种状态。

AZT-4的清除工作也很顺利。我、朱砂、宫原,加上清泉镇里那些死里逃生的居民,都对AZT-4有抵抗力。这么多人,轻轻松松就用次氯酸把整个清泉镇喷了个遍。消毒完成后的第二天,对药品在废土上的价值没什么概念的宫原打算用一瓶药当作报酬,奖给将会以身犯险、帮忙测试清泉镇里还有没有AZT-4的人,结果引发了一阵骚乱,最终是镇上武馆老板十九岁的二儿子抢到了当小白鼠的资格。

测试当天,武馆老板的二公子拿着一大桶稀释过的我的血,在空无一人的清泉镇里边走边喷,还有朱砂陪着他聊天,开心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作为供血者的我,却只有躺在房车里一边头晕一边不停喝汽水的份——朱砂抽我血的时候开了小差,本来要抽200cc,她硬生生地抽了将近500cc的血。宫原等了许久不见她下车、来车上看情况,结果惊出了一身冷汗——当然,至于她是不是真的出了汗,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

二公子一直走到腰酸腿疼,把那一整桶血水在清泉镇里喷得干干净净,直到最后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反应,末了还问朱砂第二天能不能陪他去吃饭。

宫原的药我吃满了五天,除了中间有一天被助手抽了太多血,白天昏昏欲睡、晚上有点失眠之外,没出现什么不良反应。于是,在我开始吃药的第六天、清泉镇所有人都搬回了家之后,宫原在我的皮下植入了抑制自爆病发作的缓释剂。植入当天胳膊有点酸,此外我也没什么别的感想,甚至还开着车在清泉镇周围兜了个风——其实是把那些被鬼门抢走、但还能用的药收集起来。

其他药品基本上都打了水漂,不过抵抗组织集合的那个山洞里,药品的状态基本上都很好,我得以从中抢救出一部分药物。

顺带一提,在车里养了这几天,我的腿也好得差不多,除了还有点瘸之外,已经可以自如地扔掉拐杖散步了。朱砂问我这幅拐杖要不要留着,我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把拐杖扔到了二楼的空箱子堆里。

宫原之前说要请我们吃好吃的,这话我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倒是朱砂一直记在心上,每天都吵着要宫原去清泉镇里买东西,宫原只好偷偷来找我——她自从完成机械改造之后就没怎么吃过东西。我稍微想了想,随便给宫原报了几个菜名,心想这几个菜怎么买都不会错,结果宫原去了整个清泉镇最贵的饭店——那家店的老板为人势利,最拿手的服务是看人下菜碟,我和助手从来不去——等了小半天,终于拎回来几个餐盒。

我和朱砂打开一看,里面的菜少得可怜不说,味道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下;最可气的是餐盒最下面还压了一张硬纸卡,纸卡上印着一段肉麻的餐厅祝词,最后一句“欢迎对本店的服务提出宝贵的意见与建议”还被人用黑色的笔给划掉了。

寒鸦和夜枭从那天离开我的房车之后,这几天里,再也没出现过,而同样无影无踪了的还有灰雪。

宫原一直担心灰雪回到KSG的老巢之后,会带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不过迄今为止,她的担心并未变成现实。我觉得灰雪在KSG里多半身居高位,没心思管抓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宫原却没这么乐观,在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立刻向我表明了离开清泉镇的意向。

我其实早在救起AZT-4幸存者之后就想一走了之,只是后面又发生了不少事,我们又答应乔剑豪帮清泉镇处理残留的AZT-4,才不得不在这里多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天我基本上一直躲在车里,既不用见人,又有压缩饼干和汽水之外的食物可吃,倒也颇有些乐不思蜀。

宫原见我这没出息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地问我这几年究竟是靠什么活下来的,难不成是当药贩子;我义正辞严地跟她说自己是凭手艺吃饭的流浪医生,结果话一出口,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一下子被我想了起来——

在我的出诊时间表上,排在乔剑豪之后的病人,全都被我放了鸽子。

宫原见我神色突然尴尬,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我僵硬地把眼前最迫切的问题告诉了她,结果她和朱砂两个人笑得直不起腰——宫原倒也罢了,朱砂你跟着笑什么,你不是我的助手吗!我忘了出诊,你也有责任吧!

等她们俩笑够了,我终于严肃起来,对助手和宫原说,等到把这批病人处理妥当之后,自己就不再当一个排时间表到处跑的医生了。

朱砂有些懵懂地问我不当医生还能干嘛,宫原则在我说话之前,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打算先协助宫原姐的研究,找到自爆病的解决方法。”

我主意已定,本来打算直接走掉,又觉得不和乔剑豪打个招呼恐怕不好;可想到在清泉镇这段时间里和乔剑豪的勾心斗角,又实在不想再去看他那张老脸。

丹砂倒是找准时机跳了出来,宣称自己两次和乔剑豪打了平手,第三次一定要将他斩于马下,被我弹了下额头,居然立刻把泪汪汪的朱砂换了出来跟我卖惨——总之,闹腾了好一会儿,我最后去找了清泉镇的傀儡镇长,让他把我们即将离开的消息转达给乔剑豪。

镇长很客气地答应了我们一定把消息传达到,还对我道了许多声谢,我临走时甚至还送给我一大包东西——我刚觉得受宠若惊,镇长就老实交待,乔剑豪知道我走之前不会去找他,就把这些东西放到了镇长这儿,让镇长在我们走之前把东西送过来。

镇长还说,他其实已经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了,假如我们今天不来找他,真的不告而别,乔剑豪就要找他的麻烦了;他还说,他对我千恩万谢,固然有我救了不少人的原因,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自己跑来道别,让他避免了吃不了兜着走的窘境。

虽然诚实值得赞美,可镇长这种宝贵的诚实品性,如同大厨在客人吃完饭后大大方方地说自己刚才上完厕所没洗手,险些让我脸上的假笑碎了一地。

最后,临走之前,车上的大洞也补好了——这辆房车本来是有两个门的,但我从一开始就打不开房车靠后的那扇门,因此几乎忘了后门的存在。清泉镇里的修补匠师傅看到我这辆车,对着前门处的大洞,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隔了许久才问我,车门他是没有的,直接把大洞封上行不行。我火冒三丈地问他那我怎么上下车,师傅满脸无辜地指了指房车的后门。

我窘得要死,只能告诉师傅后门根本就打不开,让他自己试试,然后在心里祈祷这扇门是被强力胶粘上的;结果,师傅用铁丝稍微捅了几下,连撬棍都没用上,后门就顺顺利利地滑了开去。

于是,我只好满脸尴尬地闭上嘴,等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把补得极为难看的房车开到了清泉镇外,停到了朱砂和宫原面前。

我久违地把房车开上公路,全速前往下一个出诊地点。

宫原和我已经商量好,处理好病人的事务之后,我们就开始往东南行进。

在她的印象里,清泉镇的东南方、靠近海岸的地方,在大灾变前应该是一座巨大的城市,里面有不少大学和研究机构。只要其中有一家没受到太大的破坏,她就可以在里面继续开发更加通用、不仅限于我一人的抗自爆病药物。

宫原还告诉我和助手,她自己原本是海对面列岛上的一名普通的高中生,大灾变发生时本来难逃一死,却有幸被一群科学家救起,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进行了机械化改造,这才保住了性命——她并不愿过多透露自己的过去,坚称说起这些只是为了告诉我们,最坏的情况下,我们可能要渡海前往她熟悉的T都,在几乎未受什么破坏的T大里开展研究。

我听着宫原的话,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听别人讲过的事情:“我隐约听人说过,大灾变时,列岛不仅是疫情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还遭受了全世界范围内最密集的核打击,现在那边的土地中还留有很强烈的辐射,几乎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

“没错,所以这是最坏的情况。我是不信大陆这边就找不到一座能用的实验室的,只是把最极端的可能性告诉你们而已。”

我吹了声口哨,拐过一个九十度的弯,把房车开上了一条大灾变后才修起来的土路。

下一个要去的聚居点就在这条土路的尽头。

朱砂正坐在副驾驶席上啃压缩饼干(上面涂满了乔剑豪送我的榛子巧克力酱)。她咽下一口饼干,正要拿起汽水瓶,眼神突然直了。

“老大,那个是什么?”

我顺着朱砂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能在前方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硬要说像什么的话,和一辆轿车的正面差不多。

我松开油门,放任房车滑行了一会儿,开始轻点刹车。

随着距离的缩短,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我清清楚楚地认出了那是什么——

然后把刹车狠狠地踩了下去。

宫原已经先我一步认清了形势。

几次呼吸之间,无数我叫不上名字的武器,纷纷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冒出来。

随后,她自言自语道:“这帮中二病,还真是穷追猛打啊。”

先不论某个听起来令人有些怀念的专门术语,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宫原展现这样的形态,惊得呆若木鸡。

朱砂也在宫原之后明白过来。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经把身体的掌控权交给了丹砂,青紫色的巨镰很快浮现在她手中。

我腰间插着一把手弩,手里拿着一把——这套武器装备相比车上的两人可真是寒酸得要命——走下房车,对着眼前的人打了声招呼。

“灰雪,别来无恙啊。”

名叫灰雪的女人轻轻一笑,从她那辆悬浮在半空中的载具上跳了下来。

“好久不见——好久吗?”

太阳正在她头顶肆无忌惮地放热,努力在夏天的末尾逞最后一点威风。

而灰雪身后,几十名全副武装的人员排成三列,手中的武器——我猜那些武器里看起来最慈眉善目的是火箭筒——齐刷刷地对准了我那辆破破烂烂的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