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复仇的计划,实际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用消毒液和洁厕剂反应——有效成分是次氯酸钠和盐酸——得到氯气。把反应产生的氯气填充到气球里,等到鬼门所说的“突袭”那天,所有人都乱成一团的时候,用这些气球给他们助兴。

仅此而已。

我照着纸箱上标识的有效成分含量,粗略计算了一下最终能得到多少氯气,氯气能填满多少个气球,但算到一半就放弃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想起,那些气球能装多少气体根本没法计算。

我咬着铅笔,突然不由自主,阴恻恻地笑了两声。

我是要用这些气球杀人,把那些东西算得清清楚楚又有什么用?难道算不清楚,乔剑豪吸进去的就不是氯气了不成?一会儿在填充第一个气球的时候,稍微注意一下用掉的原料的量就行了。

那要是原料的量不小心加多了,气球被撑炸、或者吹飞了怎么办?

我又笑了起来。这次没那么阴森,反倒有些自怜自伤。

要是气球在这里炸掉,那我就是毒气袭击的第一个受害者。

反正助手已经死了。

现在,还有比自取灭亡更适合我的结局吗?

我把要用的东西凑齐了,放在二楼的车窗旁边,打开车窗稍微喘了口气,就开始投料的准备工作。

我不休息。没有休息的余地。只要明确地告诉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助手报仇”,伤口就老实安分;一旦我停了下来,或者脑海里闪过什么和助手的往事,伤口——不,胸口,就像触电一般闪过一阵疼痛。

我把算好了比例的消毒液和洁厕剂先后加入瓶中,密封停当。

过了一会儿,导管末端处,一个绿色的气球慢慢膨胀起来。

反应发生的速度并不快。不算准备工作,我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总共也才灌满了五六个气球。

不过,看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的气球慢慢被能把人折磨至死的毒气吹得膨胀起来,一股扭曲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现在正在灌气的气球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膨胀,想必密封容器里面的原料已经反应得差不多了。

我叹了口气,打算从身后拿新的洁厕剂。

然后,就在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我从余光里瞥见,一个身影出现在二楼楼梯口。

难道是——

“朱——”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女性声音冷冷地打断我。

我条件反射一般地从腰间掏出手弩,对准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女人。

刚刚那股喜悦之情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恐惧感,在脊椎上游走的恐惧感。

她是谁?是盐碱村的居民?乔剑豪的探子?寒鸦的新学徒?不管是谁,我都没法解释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为今之计,似乎只剩下……杀人灭口?

然而,纵然理性嘶吼着催促我赶紧杀掉眼前这个人,我却迟迟没法扣下扳机。

“不打算杀了我吗?”

女人的声音中,有种难以捉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

“好了,你开始犹豫,就说明这个扳机你扣不下去。把弩放下吧。”

我维持着瞄准的姿势没动:“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来帮你的。”

更深重的恐惧感开始往胃部聚集:“帮我什么?”

女人的回答既像是厌烦,又像是觉得有趣:“帮你制备氯气。”

我手里的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就行了。”

说罢,女人不等我答话,径直走到了我身边,蹲了下来,开始观察我草草凑成的反应装置。

“嗯……还凑合,虽然是尼安德特人的水平,但姑且可以给你打一个六十分——不,五十九分。”

“尼安德特人?”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你扣一分的原因!居然敢用这种粗制滥造的气球来装氯气,一旦气球爆炸了怎么办,你不打算要命了吗?”

女人略带进攻性的态度反倒让我回过神来:“没错,气球爆炸了那我就完蛋。”

借着月光,我能看出,女人看我的目光里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你的助手,她就那么好,值得你也跟着她一起死吗?”

我不去追究她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我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追究了——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呵,那可真是……”

对话慢慢顺畅起来,一开始那股恐惧感渐渐消退,但某种更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开始在身体里弥散开来。

“好了,你不是要帮我吗?怎么帮?就凭你知道我在干什么、给我打个五十九分,这就叫帮我了?要是只会在这里碍事,请你从哪来回哪去。”

女人眯起眼睛,轻轻一笑:“我知道你火气大,可也不用冲着我来吧。冤有头债有主,刚才对逼死你助手的帮凶你好声好气,我好心来帮你报仇,你反倒跟我横上了?”

“那你倒是帮啊?”

女人像是解嘲一样冲我一摊手,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些我没见过的型号的橡胶软管,和几个带阀门的小瓶子来。

“这是……”

“这是为了让你及格,特意带给你的标准答案。把那几个气球拿过来——等下,就从还没封口的这个开始,我给你示范一下,怎么把氯气灌到瓶子里。”

我没再多问什么,只是沉默着,看着女人娴熟地把气球摘下来,掏出看起来很方便的长条夹子夹住了气球的出气口,然后把气球套到了连在小瓶子侧面的一根管子上。女人摘下夹子,按动瓶子上边的一个按钮,气球像变魔术一样飞快地瘪了下去。

气球彻底瘪掉之后,她把按下去的按钮又抬了起来,随后扯下气球,像扔食品包装袋一样,随手把它扔到了地上。

“这是……这么个小瓶子,居然是负压的?”

“你这几个气球系得乱七八糟,脑子倒是挺快。那几个气球交给我处理吧,你直接给这几个瓶子充气就行了。瓶子上有压力表,你看着点。还有这个,”说着,她把一个小塑料袋和那一堆瓶子一起交给我,“这里面装的是高效催化剂,你把废液倒掉,把容器刷干净,在反应开始之前把袋子里的东西倒进去。”

女人说完,没再多看我一眼,立刻对付起那几个确实被我系得乱七八糟的气球来。

我呆了几秒钟,照着女人的指示动作起来。

有了女人的帮助,制备氯气的工作变得异常顺畅。材质不明的负压瓶容量大到超出我的想象,而催化剂也确实高效得吓人。短短的两个小时过去,消毒液的存货居然被用掉了一半还多。

“现在是,四时整。”

听见一楼车厢的报时声,我不禁抬头看向车窗外。外面已经不再漆黑一片了,海平面处的天空已经显出些微蓝色。

“天快亮了,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还是吓了我一跳——这一夜,我们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基本没怎么说话。

“嗯。”

“最后还得测试你一下。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下子被问住了。什么叫她走之后我怎么办?

我迟疑了片刻,答道:“收拾东西,把负压瓶分开收好,还有……”

女人扬起眉毛:“还有呢?”

不知为何,此时这种步步紧逼的气势对我而言相当奏效。我根本就没去想反驳或者别的什么,反倒绞尽脑汁地思考起除了收拾残局还剩什么事情没做来——

“保持开窗通风。”

女人的笑容有些飘渺:“本来可以打八十分,你想了这么半天,只有六十分了。不过还好,及格。”

说完,女人快步离开我身边,悄无声息地爬下了梯子。

我一时间只能看着窗外出神。

最后,当我把反应容器刷干净、把负压瓶分开藏好、把空了的洁厕剂和消毒液装到纸箱子里时,天已经差不多全亮了。

我洗了把脸,躺到床上。

拖着瘸腿忙活时,伤口几乎感觉不到;可我一闲下来,伤口又再次跳痛起来——这次真的不是什么修辞手法,也和我的感情无关,伤口是真真切切地痛起来了。归根结底还是皮肉伤,伤口虽然深,可是毕竟没伤筋动骨——我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闭上眼睛,希望能在太阳彻底升起来之前抢出一点睡眠时间。

哐哐。

几点了……

哐哐。

谁这么烦人啊。

哐哐,哐哐。

我厌烦地用胳膊挡住眼睛:“门没锁,进来吧。”

果然是寒鸦。

“平榛,你给了我们那么多药,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

我懒得搭理他,维持着用胳膊挡眼睛的姿势,也没去听他在车厢里说的那些让人恶心的废话。

“……就是这样了。平榛……平榛?”

我应了一声,算是告诉他我在听——虽然他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记住。

“起来吃饭吧。再放一会儿都凉了。”

“我不饿。”

寒鸦大概也觉得有点没趣,最后又向我道了个歉,讪讪地走掉了。

寒鸦走掉之后,我把胳膊从眼睛上拿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在挡什么。

我怕自己看到寒鸦那张满是苦相的脸,动起恻隐之心来。

既然已经走上了复仇这条路,我就不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