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遥奈来说,不存在“失眠”这样的概念——如果她想,她可以在“睡着”之后保持完全清醒的意识;当然,也可以选择像许多年前一样,陷入真正一片昏黑的无梦睡眠,反正也只是像拨动开关一样一瞬间的事。

除了几个月前,为了赶工而压榨睡眠时间之外,遥奈一直很讨厌在睡眠时保持清醒——她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十年,白昼对她而言已经漫长得可怕,如果在夜里也“醒着”的话,无异于把煎熬的时间延长了一倍。

但今晚,她还是选择静静地躺在带着些许暖意的床上,回想之前的那些和“安稳”二字完全搭不上边的事情。

她对海对岸的大陆的第一印象其实很糟糕——倒不是因为墨绿色的海面,毕竟自己这边的海的颜色居然是荧光绿,里面也尽是些奇形怪状的变异生物——坏印象的第一来源,是那群自称“调查队”的人。他们看到自己之后,二话不说就扑了上来。

话又说回来,也正是因为大陆一侧的环境比列岛上好了不知多少倍,才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地面上肆无忌惮地活动。

那场遭遇战后,自己出于同情,放走了那些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着简直不像话的人们,但这点没用的同情心却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从那以后,和这群“地面调查队”一伙的各种各样的人开始了对自己的围追堵截。

那些人和自己初遇时,似乎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在海边闲逛的一点紧张感都没有的少女,要把自己抓回他们的老巢里去。至于抓去之后到底要做什么,她后来问了海边的聚居点居民,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说“被抓走的人们都会被吃掉”。

自己一开始也有一点信以为真。毕竟是那样一伙凶神恶煞的家伙,连场面话都不说,就想给自己来一针来路不明的什么东西。那股气势倒确实有点吃人的劲头。

不过,气势先放到一边不谈,遥奈其实是不怎么怕那些所谓的“调查队”的。从武装程度来讲,自己的武器相比对方倒是落后了整整一个时代,可那些人手里的武器虽然先进,却总是充斥着一股浓浓的中二御宅族的感觉。

故意做成仿古的鲁格P08形状、却总是卡壳的光束枪啦,调错了频率、一扔出来就开始播放甜得发腻的女孩子撒娇声的次声波炸弹啦(那次可真是好好地笑了一场,调查队的人们面如死灰,连话都没多说一句就灰溜溜地跑了),做成小芥子人偶形状、可是电压根本就不够的电击枪啦(调查队坚持称其为“回路短路君”)……

在己方的绝对火力优势之下,那些调查队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总之,遥奈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些人有点滑稽,甚至会在遇到他们之后主动迎上去——毕竟自己已经一个人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就算是性命相搏的游戏,此刻也会觉得有趣。

然而,在某次遭遇战中,调查队的人们为了抓住遥奈,施放了某种类似毒气的东西——这东西对遥奈自己来说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可是当天偏巧是个刮南风的天气,温和的南风把毒气吹到了近在咫尺的某个聚居点,而自己事后调查的结果是,那个聚居点里三分之一的人死于不明原因的呼吸困难,余下的人们也患上了不同程度的呼吸道疾病。几个月之后,那个聚居点彻底荒废下来。

后来再遇到调查队时,遥奈在把这些人炸得四散奔逃之后,把这个数据告诉了没有跑掉的那个人;本以为这个人至少会表示一下同情,遥奈得到的回复却是这样的:“不就是二十几个人吗,你自己要是想杀,能杀的人少说也得有好几千吧?怎么这么大惊小怪啊。”

后来,调查队带的武器越来越实用,人数也越来越多,遥奈才惊觉,自己是不是已经在无意之间成了这帮“调查队”的移动武器试验场了呢。

再加上亲眼目睹了调查队抓人的样子,遥奈越来越确信,这些人把陆地上的人们抓回去,绝不仅仅是为了吃;他们是会吃人的,不过不是用自己的嘴,而是在供养着别的“什么”,别的食量巨大、不知满足、疯狂吞噬着生命,最重要的是,一直在成长的“什么”。

在这样的“什么”面前,遥奈还是选择避其锋芒。

已经有好几次,调查队差一点就抓到自己了。

选择避让的遥奈开始在大陆上东躲西藏,而越是躲藏,就越来越能切身体会到所谓的“调查队”在地面上的恐怖。他们的触手几乎无处不在,自己最多在一个聚居点躲藏半个月,就会有调查队的线人一类的家伙渗透到聚居点里来。

独居了多年的自己明明那么喜欢人类的,可最终还是只能选择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作为反击,她开始着手调查“调查队”,和调查队背后那以血肉为食的“什么”。

最浅层的真相很快浮出水面:“调查队”隶属于某个叫做KSG的组织,正式名称是“KSG特殊事业部地面调查队”。

遥奈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大灾变之前的人,谁没用过KSG的药呢?

然而KSG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完全出乎遥奈意料之外、堪称“莫名其妙”的事情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莫名其妙,遥奈决定在大陆上久居,彻底搞清楚KSG这一全球性的药企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在大灾变后变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真相有如千层蛋糕,遥奈却没有一把好勺子能深挖到底,只能一层一层地剥开浮在上面的奶油和装饰。

然而,仅仅是这些奶油,就足够让遥奈目瞪口呆、甚至停杯投箸了。

和“那个孩子”的相遇,也是在对KSG的追查过程中发生的——虽然那时距离自己第一次踏足大陆,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遥奈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因为姑且算是在“睡觉”,翻身这样的行为还是做得来的。这种虽然没什么用处、但总而言之就是能让人安下心来的地方,果然也是爷爷的功劳啊。

那个孩子当时刚刚感染自爆病,被聚居点赶了出来——不,确切地说,是在被赶出来之前自己走掉了。

自尊心过强却又不表现出来,这也算是和爷爷很像的一点吧……不,对自己而言是爷爷,对那个孩子来说,应该是“曾祖父”?

所以说自己虽然看起来还没那孩子大,实际上却一直把他当成晚辈,像是和自己没差几岁的侄子一样的感觉……真要算起来的话,自己的年龄已经可以给他当奶奶了吧。

遥奈在“睡梦”中发出轻轻的笑声。

遥奈找到“那孩子”时,他正在和一伙拾荒人讨价还价。

“喂,这么多的针管,分我一个……分老子一个又死不了……”

明明心里就虚得很,却硬要学拾荒人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口气。

“老子找到的,凭什么分你?”

“要、要不是老子借你们的隔热手套……”

“去去去,滚一边儿呆着去,什么借的,这手套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给老子滚!”

“你怎么能……”

“不走?你是活腻歪了?”

领头的拾荒人怪笑起来,拔出挂在腰间的长刀。

那孩子的腿已经抖了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举起了手弩。

“二哥,这小子还算有种,要不咱们……”

“闭嘴,老子今天得让他长长记性!”

拾荒人举着刀冲了过来,少年也扣动了扳机。很可惜,弩箭威力太弱,虽然射中了拾荒人的胳膊,却并没有什么效果,只是更加激怒了对方。其余的拾荒人见对方真动了手,也纷纷抄起家伙,准备一拥而上。

然后,遥奈用一发闪光震撼榴弹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放倒在地。

自己就这么和少年成了暂时的旅伴。

遥奈在大陆上奔波了十余年,能用来容身的据点早就星罗棋布。虽然自己不需要吃喝,但给一个少年张罗食物,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他本人早就在流浪的一个月里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能维持一日两餐的生活,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虽然遥奈知道他以前叫什么,但他从一开始就坚称自己根本就没名字,遥奈也就不再去和他争,反而连自己的名字也对他保密起来。

这样的做派,感觉和冒险小说里的主角差不多呢——遥奈这么想着,开始故意营造起神秘感来。看着青涩的少年对自己奉若神明的样子,遥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做派归做派,遥奈来找他,可不是仅仅为了来演一出英雄救美、或者美救英雄之类的戏码的。这一行最主要的原因,是遥奈出于意外,获知了一个关键的事实,而这个事实,恰巧和少年息息相关,甚至有可能救他一命。

遥奈带着少年藏身的地方,原本是一座枢纽级别的地铁站,被遥奈花了好大力气,改造成了一所能满足基本需求的实验室。从没见过这么多器材的少年一进来就被各种见都没见过的仪器和试剂吸引了眼球,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就自顾自地跑到了实验室深处——那里有一排坏掉的自动售票机,只要一敲,就能哗啦哗啦掉出好多圆形的地铁票来。

遥奈把四处乱跑的少年叫到身边,跟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所以说你是要抽我的血吗?”

少年听了遥奈的请求,不禁皱起眉头。

“不行?”

“不是不行,而是,你也知道我有自爆病,血液应该还……挺危险的,你对我这么好,我怕万一传染了你就麻烦了。”

遥奈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好相处,可一旦接触多了就会发现,还是个帐算得很清、还有点愤世嫉俗的人,谁对他好、谁对他坏,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再深一层的内核,果然和他那个叔叔很像,说到底还是一副软心肠。

“不会传染的。操作流程之类的事情,我可比你规范得多了。”

“这……倒也是。”

少年低下头去,乖乖把手臂伸到遥奈面前。

“等下,不用这么着急啦。先吃点东西再说。”

大灾变之前,遥奈还在上学时,成绩最低的一直是家政课。加之好几十年没有吃东西的经历,虽然她像模像样地在实验室的一个角落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端上来的东西还是只能用“不堪入目”来形容。

尽管如此,少年还是硬着头皮(遥奈看得出来,确实是硬着头皮)把说不上到底是什么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然后跑到废弃的厕所大吐特吐起来。

吐完了的少年一脸歉意,刚想说什么,遥奈先道起歉来,而少年也不甘示弱。最后,两人合起来大概说了二十多句“对不起”或者类似的话,然后同时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