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下着雪。无数纷纷扬扬的白色雪片从昏黑的天空中缓缓落下，又被街灯映成一片温暖的橘黄，给寒冷的室内添了些微暖意。

此处是大灾变前一座世界知名的大学——T大的综合图书馆顶楼。

原来的旧图书馆在某次强烈地震中彻底倒塌，于是，在大灾变前一年，这座足有原本建筑两倍高的图书馆拔地而起，在继承了原有的全部藏书的同时，又成为了T大图书馆网络的中心，各个校区图书馆的所有藏书的电子版，都有一份保存在地下一层的服务器中心里。

当时的T大校长在新图书馆落成仪式上意气风发地表示，T大作为整个亚洲顶尖的几所高校之一，以新图书馆的落成为契机，必将在多个领域取得极大的突破。

而一年之后，那场突入其来的大灾变彻底粉碎了T大的雄心壮志——虽然这只是被粉碎掉的全人类的雄心壮志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先是T都都内首发的七日热病人被送到T大附属医院进行救治；接着，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T大附属医院所在的校区成了七日热的一大传染源，在收治那位病人半个月之后，被警视厅和厚生劳动省联合宣告无限期封锁。

而此时的T都都内，早已是一片人心惶惶。公共交通陷入半瘫痪状态，离京的公路上挤满了龟速前进的车辆，而遭到封锁的机场外，抗议的人群在几天前就已散去，因为那天的人群中混入了几名潜伏期刚刚结束的丧尸病患者。

经历了如地狱般混乱而折磨人神经的春天后，体验了太多生离死别、度过了将近一百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夜晚的市民们已经变得麻木，而疾病的传播也像是被人群的情绪感染一般慢了下来——换句话说，新型传染病正在逐渐受到控制。虽然由于防疫要求被封锁的地域依旧有增无减，但电视里报告的新发数量确实一天少过一天。

然后，在那个高温来得太早太猛、让人心生不安的六月，市民们看着电视里发生在欧洲的核爆画面目瞪口呆，殊不知，短短的几天后，已经少了近一半人口的T都即将迎来相同的终结。

六月七日，一颗十万吨当量的原子弹在T都近郊爆炸，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大量的战术核武器将T都、乃至T都所在的整个列岛，都化为了一片死亡的火海。

吊诡的是，核武器的使用者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有意避开了人口已经疏散得差不多的T都都心；因此，虽然辐射几乎杀光了整个T都的所有居民，T都都心那一片堪称雄伟的建筑物却几乎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T大综合图书馆所在的校区也在其中。

这片由钢筋水泥构成的死寂的丛林，一直矗立到几十年后，并且将会在真正的毁灭到来之前，永远地矗立下去。

“哈……”

少女坐在T大综合图书馆顶楼的窗边，朝冰冷的双手哈了口气。

虽然能感受到双手的冰冷温度，但少女并不觉得不适。就连哈气这个行为本身，也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做了的习惯而已。

毕竟，少女呼出的气体，甚至比自己的双手还要寒冷。

少女有着一头极不寻常的淡紫色长发，长发又盘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她戴着一副式样朴素的眼镜，穿着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制服，膝盖上搭着一条绣着小猫图样的毛毯，毛毯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

昏暗而温暖的雪夜，寂寥无声的大图书馆，独坐窗边静静读书的少女。

这样的意象组合，只因为时间是在大灾变之后，就失去了一切安稳、宁静、孤独的情感，只剩下一种意义——

异常。

并不是说仅仅因为时间不对，这一幕就变得烦躁不安什么的；而是说，此时此地，不论是谁，在看到这一幕时，心中首先升起的情感都不会是那些无用的感伤，而只会是“她是谁？她怎么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而这个问题最好的注脚，就是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不论是问别人还是问自己。

少女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站了起来，把毛毯仔仔细细地叠好放到椅子上。

然后，她把双手把书抱在胸前，缓缓走向楼梯间。

电梯早已无法工作。

少女像是为了不破坏笼罩着整个图书馆的寂静一样，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地来到七楼，径直走到满满当当的书架中空了一本书的地方，把手里的书塞了回去。

今天的读书时间就到这里，接下来，该去写日记了。

少女来到图书馆四层的401讨论间，在门口的密码锁上按了几个数字。伴随着自动门打开的声音，一阵轻快的乐曲声响了起来。

里面放着一张床，一套桌椅，和一个略显突兀的三层书架。光是这些东西，就把讨论间狭小的空间占满了。

架子最上层的书并不多，但名字一个比一个深奥难懂；中间一层是一些大灾变前的学术期刊，光看标题似乎都是生命科学方向的；下层则是厚厚的一摞打印稿，最上面的一页除了标题和摘要，几乎全是连符号都看不懂的公式。

少女坐到桌前的椅子上，对着桌上老年男性的照片出了会儿神，才从脚边的箱子里抽出一个封面是手绘猫咪图案的本子来。

在小猫头顶、本子封面的左上方，写着一行秀气的小字：日记~Haruna~ 其六十八。

“2143.1.29。

“今天又是安稳的一天。

“这几天总是把时间搞混。明明已经从大陆那边回来了，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时间怎么总是快了一个小时。是因为一个小时的时差太接近，反而没法分辨清楚了吗。

“这几天一直在下雪，所以没有去实验室。一下雪就会不由自主地不想动弹……不过也不能一直这个样子下去啊。明明已经跟他说好要尽快拿出治疗方法了呢。虽然现在已经基本上解决了最为核心的问题，但是不着手去做可不行，会一直停留在构想上、最后草草收工的。那样就太对不住他了。

“在图书馆里看了一整天的小说。村上先生的书真的很有趣，即使隔了这么长时间，还是能感受到他笔下人物的心境，仿佛就在我眼前似的。

“冈田先生究竟在和谁战斗呢？和绵谷升？和远隔几十年的扒皮鲍里斯？和无处不在的拧发条鸟？我不知道。或许，他与之战斗的，正是这个充斥着不合理的悲剧的世界本身，用只有他能理解的方式战斗，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击溃玷污他人的，夺回被玷污的，守护尚未被玷污的。

“现在的我，也不过是在这个已经被玷污殆尽的世界上，守护仅存的一点点想守护的东西罢了。

“P.s. 猫真的好可爱。好想摸青箭有点歪的秃尾巴。”

写完日记的少女——Haruna，更正式的名字是宫原遥奈——轻轻叹了一口气，合上了手里的日记本，把它塞回到了箱子里去。

干净整洁总是必要的……虽然这座图书馆，乃至整个T大，甚至整个T都都心——除了自己以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了。

几十年，具体来说，恰好是六十六年。

许久未想过这些的少女突然笑了起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想到了经过六十六年、依然一副十多岁的少女模样的自己。

说到底自己最多不过被人叫一声“萝莉老太婆”而已，这种程度的调侃根本就不疼不痒啦。现在的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是的，在离开T大、几乎周游了列岛一圈，最后从大陆返回之后，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迷茫的必要了。

现在的自己应该做的，是利用好不容易得到的珍贵血样，尽快开发出自爆病的治疗药物来。如果能成功的话，虽然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这也算是继承了爷爷的遗志、向前迈出的坚实一步。至少，假如，只是假如，能够守护想要守护的那个人的话——

遥奈站了起来。她既不想在桌前枯坐下去，又不想早早躺到床上，最后还是选择从401讨论间里出来，站到了图书馆三楼的窗边。

从这里看出去，窗外的景象，和楼顶所见又不一样。如果说从楼顶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暖色，从三楼望去，就能捕捉到更多细节。

每天会自动按照日落时间亮起的街灯，楼下广场上光秃秃的银杏树干，对面楼没有一扇亮着的窗户……

都是早就烂熟于心的景色，但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看去，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既感伤又安心的感觉。

还是早些睡吧。明天不管下不下雪，都要去实验室了。

这样想着的少女慢慢踱回狭小的讨论间，躺倒在只属于自己的小床上。

刷牙洗脸什么的，大概也有二三十年没做过了吧。

一开始为了保持对自己的认知，还徒劳地刷了几十年的牙、洗了几十年的脸。可中间断掉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么做的想法了。

毕竟，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就是这么一副不必吃东西、也没有新陈代谢的身躯。

虽然花了漫长的时间来彻底接受这个现实，但一旦和这样的自己达成了和解，许多事情就变得自然而然。

“我，宫原遥奈，到现在为止，已经生存了82年，不出意外的话，还将继续生存下去。

“直到这具身躯磨损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