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少女直率的眼神盯得不自在:“你的叔叔们不会同意的。”

“我们可以偷偷溜走啊!”

“你认识外面的路吗?我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就想开溜,但开着车在树林里绕了好长时间,根本就出不去。”

“剃刀叔叔有地图的,我可以去拿!”

“我有自爆病,万一哪天发作了,不光没人照顾你了,你还会被传染的。”

“那又怎么样嘛!叔叔们根本就不在乎自爆病,我也不在乎!”

没想到这小姑娘一犯起倔来,居然这么坚决。

我换了个姿势正对着她,问道:“那你能不能从头到尾告诉我,为什么要和我走?为什么不想再和叔叔们一起生活了?”

少女低下头,全神贯注地思考起来,随后,她开始竭力把散乱的思绪编织成话语:

“我、我有好多事情都不明白。”

我点点头。

“叔叔们为什么要叫我圣女呢?我要吃饭睡觉,叔叔们也要吃饭睡觉,现在你来了,你也一样要吃饭睡觉……明明就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我就是圣女呢?明明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干不好,为什么偏偏是我成了圣女呢?!

“我也碰到过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她们除了有爸爸妈妈和名字之外,也和我一样啊!而且叔叔们、叔叔们见到我和她们一起玩之后,很快就搬了家……

“所以我根本就想不通啊!我只是个六岁……不,我只是个不知道几岁的普通女孩子而已,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每天被叔叔们看管着,即使这样还叫我‘圣女大人’……不觉得很奇怪——很恶心吗?!”

少女捂着脸哭起来。我从食品箱里掏出一瓶苹果味的汽水递给他。少女喝了两口,渐渐止住了哭泣,抽抽答答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叔叔们是真心实意地对我好,从来都不骂我,我再任性,他们也不会当面说一个不字。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一天比一天奇怪了。

“以前我还隐隐约约地觉得,他们之所以叫我‘圣女大人’,之所以不让我认识外面的人,肯定是有什么理由的,我能感觉到,他们说的话不是真心的,是因为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在骗我……

“可是现在,我就连被骗的感觉都没有了!好像我真是什么圣女大人了一样,叔叔们已经完全没有在骗我的那种感觉了,他们——他们好像已经完全信以为真了!

“我好害怕……我怕自己真的变成圣女了该怎么办,我总是在半夜做噩梦,梦见我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叔叔们站在很远的地方,剃刀叔叔,铁锅叔叔,斧头叔叔……谁的脸都看不清,谁也听不见我说话,我吓得尖叫起来,可他们还是看不见也听不到……怎么喊都听不到!”

少女似乎回忆起了噩梦中的感觉,只是一个劲儿地颤抖,根本说不出话。我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试图接过她手里的饮料瓶放到台子上,她却紧紧握着不放。隔了半晌,颤抖稍微平息了一些,她接着说道:

“然后我就会莫名其妙地从台子上摔下来,周围都是些不认识的人,他们……他们在杀人。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我都分不清,可我知道,只要一出声……我也会被杀掉,而叔叔们还是在很远的、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

“被吓醒之后,我好想找一个人告诉他们我梦见了什么,好想有一个人安慰我,可是,不管我跟哪个叔叔说,他们永远只会告诉我‘只要叔叔们还在,就没什么好怕的’,然后走掉……

“只有一次,我吓醒的时候,夹子叔叔恰好在旁边。我给他讲我做的噩梦,可没等我说完,夹子叔叔突然……突然变了脸色,重重地捶了一下床,声音好大……”

少女瑟缩起来,似乎夹子扭曲的脸就在眼前似的。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脸上挂着泪珠,可怜地冲我笑了笑:

“我,我好像跑题了,嘿、嘿嘿——”

然后,没等我思考出安慰的话语,少女像动作慢放一样,缓缓倒了下去。一直紧紧攥着的汽水瓶掉到了地上。

淡绿色的液体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我手忙脚乱地抓起少女的手臂,脉搏没有问题;用力捏了捏她的指甲,颜色也很快就恢复了红色。

谢天谢地,只是由于贫血和情绪激动导致的单纯性晕厥。

我跑去开房车的门窗。没等我回到床边,少女已经醒了过来。

“我……我记得刚、刚才……说到……”

刚刚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多想什么;而此刻,看着为了说服我、还要坚持回忆下去的少女,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好了好了,话可以留到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静养,安安静静地休养,好不好?”

我强行打断她。

少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倔强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的胃里一阵翻涌,“我带你走”四个字已经爬到了嗓子眼,但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最终,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这股气流是从幽深、黑暗、不见天日的某处升腾出来一样——然后别开了视线。

少女再次无声地啜泣起来。

半晌,我首先试图打破房车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道刚才的晕厥会不会和低血糖有关,总之我先给你把葡萄糖打上吧。”

少女点点头。

操作的过程中,我一直避免和少女四目相对,她却仿佛完全从刚刚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了一样,虽然说话声还带着刚哭过的鼻音,却努力让自己显得高兴起来。

“K——S——G?”

少女像是没话找话一样,把葡萄糖注射液瓶子上的商标读了出来。

我不忍心看她,只好去看输液管里一滴一滴下落的液体:“是这瓶药的商标。”

“商标是什么?”

“我也不是很懂,只知道商标在大灾变之前似乎是用来区分生产者的,不同的生产者会用不同的商标,把相同的产品区分开来。”

“那KSG就是这瓶药的生产者?大灾变之前的?不会坏掉吗?”

“我拿到的时候都是放在低温冷库里的,应该没关系的。”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KSG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说不好。”

我脱口而出,随即发现自己失言了。

不知为什么,少女一反常态地敏锐:“说不好?”

我试图搪塞过去:“你看,一个东西要是存在,那很好判断,只要拿出来看看就行了,但你要是说一个东西不存在,就必须——”

“可是铁锅叔叔跟我说过,大灾变前的东西几乎全都不存在了。”

“这个——这个,我是为了严谨——”

“骗人!”

少女也学着我一开始假装生气的样子提高了声音,然后笑出了声。

我也跟着讪笑,心里祈祷她不要再刨根问底下去了。

虽然我确实没法确定KSG到底还存不存在,但迄今为止,我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和这个名字相关的东西——包括这瓶葡萄糖——全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至于为什么我的手里会有这样散发危险气息的药——事实上,我所有的药都贴着KSG的标签——那就要牵扯到一位神秘的人了。这个人帮了我大忙,我之所以有这么多药、能当得起这个“流浪医生”,几乎全是拜她所赐。

这样的一个人,对KSG的评价则是:“我觉得KSG已经不存在了。就算存在,你也别和它扯上任何关系。”

然而她某一次还是说漏了嘴,透露出一件事来:不管存在还是不存在,KSG都可能掌握着某种治疗自爆病的方法。就是这句话,让我不得不顺着任何可能存在的KSG的踪迹,一路追查下去。

但眼前的少女不一样。她跟KSG毫无瓜葛。就像那位神秘人告诫我一样,从我的角度出发,眼前的少女也是,最好一生都不要和KSG这个名字发生任何用药以外的关联。

所以,不管少女再怎么恳求,我也不可能带着她一同上路。

太阳过了头顶,葡萄糖注射液见了底。少女脸上的颜色比之前好看得多。

我帮她拔了针头、贴上棉球。说起来,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是给她看病来的,但今天还是我第一次给她打针。

敲车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圣女大人,医生,该吃午饭了。”

“好——”

少女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来,然后又蹲了下去:

“头好晕……”

我苦笑着陪她蹲了一会。就算刚打了一瓶葡萄糖,贫血还是贫血,像刚才那样一下子站起来,头晕是免不了的。

几秒钟后,少女慢慢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之前掉到地上的汽水瓶,蹦蹦跳跳地下了车。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不过,还能高兴起来就终归是好事吧。

午饭是铁锅头天晚上就做好的东西,留守的两个猎人只是稍微把东西热了一下,就端到了“圣女的房间”。刚喝过汽水、又打了葡萄糖的少女并不算太有食欲,但在我的威压之下,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那份吃了个干净。

“所以你的叔叔们干什么去了呀?”我坐在椅子上,看吃饱了的少女在床上抻懒腰。

“工作。”少女含糊地回答道。

“工作?既然叫猎人,那就是去打猎了?”

“差不多吧。”

少女看来不太想说,我也不好多问,于是换了个话题:

“那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把少女难住了——这种问题也能难住她吗?!

“好像……一开始是学学读书写字什么的,可是后来笔尖叔叔死了,也就没人教我这些了。斧头叔叔倒是偶尔会教教我战斗的事情,不过最近我开始……那个,装病了嘛,所以……”

我接话:“所以你最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养病对吧?”

“嘿嘿……”少女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我们正在房间里不着边际地闲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少女下床,穿上拖鞋啪嗒啪嗒地跑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虽然已经熟悉了一个星期,我偶尔还是会在猎人巢穴里迷路。

我们一路跑到门厅,才发现猎人的大部队已经回来了,总人数十多个,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个大包裹,除了剃刀和夹子之外——他们俩各自背着一个人。两人我都面熟,一个我叫不上名字,只知道他的工作类似猎人巢穴的仓库管理员,而另一个人则是少女常常提到的斧头。二人都受了伤,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个满头是血,而斧头伤在何处我一时分辨不出,只能看见他痛苦的表情和满头的汗。

“斧头叔叔、钥匙叔叔!”

少女惶急地跑上前去,铁锅则放下背上的大包,挡在了少女和伤员中间:“圣女大人,斧头和钥匙伤得都不重,不用担心。您别凑得这么近,不干净的。”

“我车上有急救箱,伤员让我处理一下比较好吧?”

虽然这是人之常情,但猎人们的脾气我一直摸不准,只能先问剃刀。

不出所料,剃刀答道:“两人伤得不重。医生能把圣女大人治好我们已经感激不尽,这样的小伤就不劳医生操心了。”

我知道剃刀从不跟我兜圈子,更不想欠我人情,但伤员就摆在面前,猎人巢穴里有只有我一个医生,不做点什么也说不过去。

留守的两个猎人从巢穴深处拖了两张床垫出来,剃刀和夹子把伤员放到上面,其余的人背着包裹进了巢穴深处,大概是放东西去了。

这时我才看到,斧头左腿根部紧紧缠着一圈布头,似乎是紧急止血用的;他整条左腿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但只有大腿靠近膝盖的部分被血浸透了,大概伤处就在那里吧。

我和少女站在一旁。少女是关心则乱,而我则想看看猎人们是怎么处理伤员的。如果措施妥当就算了,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也好及时指出来。

然而,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剃刀的处理根本就是在帮倒忙,说得夸张点,和谋杀没什么区别。

钥匙是头被打破了,而剃刀居然直接用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卫生纸绕着钥匙的脑袋缠了起来。

“剃刀,要不还是我来……”

“医生不必担心,猎人们一向都是这么过来的。”

少女看我脸色不对,偷偷问我:“是不是剃刀叔叔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我小声答道:“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是全错了。剃刀平时都是这么处理伤员的吗?”

听我这么一说,少女也急了,直接冲剃刀喊道:“剃刀叔叔,医生说你那么处理是错的!”

剃刀手上不停,嘴里也是答非所问:“圣女大人请回去休息吧。”

少女使劲摇了摇头:“剃刀叔叔,你忘了笔尖叔叔是怎么死的了吗?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现在有人知道啊!”

剃刀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

得不到回应的少女几乎哭了出来,一时也没再说话。门厅里只剩下卫生纸摩擦的声音,和伤员粗重的呼吸声。

呼吸声?

我侧耳细听,钥匙的呼吸粗重,频率并不比正常人快多少,感觉上没什么大碍;而斧头的呼吸声正好相反,又快又浅,听起来相当不妙。我快步走到斧头身边——剃刀忙着给钥匙裹卫生纸,腾不出手拦我,而夹子只是木然地站在一边。

我用手试了试斧头的额头……果不其然,他在发高烧。

“医生,斧头叔叔怎么样?”

我表情沉重地摇了摇头。少女看到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跑到斧头身边,用手贴上了斧头的前额,然后,像是被烫伤了一样,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剃刀已经给钥匙裹好了头。他起身走到我旁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势示意我和少女让开。

“剃刀叔叔。”

少女突然开了口,声音前所未有地严肃,严肃到我、剃刀和夹子都不由得看向她。

“让……让医生来处理吧。”

话音里带着点畏缩,但更多的是坚定。

剃刀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

打断他的,是少女带着点颤抖、但前所未有的强硬的声音。

“那么,我,我……

“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不许再碰斧头叔叔和钥匙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