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刚才的吃相有那么好笑吗?”

我已经给“圣女”抽完了血,把血样放到了血球仪上。出结果要等个几分钟,无所事事的我们俩就坐在房车尾部的病床上闲聊。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吃饭的人啊,”少女似乎又想起了我刚才的英姿,不禁又笑了起来,“嘿嘿……该怎么说呢,看起来也没有很夸张,可就是很有意思,好像整个人都全心全意投入到吃饭上,别的全都无关紧要了一样。”

我扶额。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少女笑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我看着少女月光下的侧脸。

“你和剃刀叔叔吵架了吧。”

“呃……嗯。你听见了?”

“走路的时候,稍微听见了一点。”

血球仪发出滴滴的声音,然后是打印用纸用光了的报错声——大灾变前产的机器就是麻烦。不过读数还是会显示在屏幕上。

我把脑袋凑了过去。其他项目都还算正常,红细胞稍低,只有血红蛋白相比参考范围低了不少。一般来说这种血象提示的是缺铁性贫血,不过和今晚已经谈得上“丰盛”的伙食联系起来,不免有点莫名其妙。

“是贫血啊。”我扭头对少女说。

“贫血……是什么?我的血不够了吗?”

少女歪着头看我。

“这个……姑且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吧。”

少女还是一脸茫然:“为什么?我又没有受伤,为什么血会不够?”

你别问我,我也纳闷啊。

“平时会胃痛吗?或者觉得胃酸、消化不好之类的?”

少女摇头。

“那……”

我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种事情该问就不能省略。

“月经量大吗?”

少女对着我皱起了眉头:

“月经?那是什么?”

我一时无语,呆了几秒钟,补充说明道:“就是……你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这个,流血吧?那个的量……”

话说到这儿,我突然意识这问题问得不妥:猎人全是男的,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混在里面,根本就没个比较,她怎么知道量大量小啊!

“哦!你说那个!”少女倒是因为终于谈到了自己理解的东西而高兴起来,“是叫月经的吗?我问叔叔们,他们从来不告诉我,只会给我那个……那个……”

少女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神秘动物一样情绪高涨地叫道:

“卫生巾!”

我哭笑不得地打断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你每次来月经大概要用几张卫生巾呢?”

“这个我记得!正好一天一张!”

跟少女兴高采烈地讨论月经量的问题,对我而言也是人生第一次。

不过这样问下来,至少有两个问题没法解释:

第一,贫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第二,猎人们为什么要骗一个已经有正常生理期的女孩子她只有六岁?

现在还是前者比较重要。从这半天的见闻来看,我之前那种黑深残的设想似乎确实不大靠谱……

“月经和卫生巾的问题就到此为止,”我红着脸打断少女,“不过那就奇怪了,你到底为什么会贫血呢?”

“不知道。”少女老老实实地摇头。

麻烦啊。难道是其他种类的贫血?叶酸?地中海?再障?可是从血象来看,就是单纯的缺铁性贫血。这么说,是生长发育的原因?但那还是和营养挂钩的,猎人们这个伙食真的会养出贫血吗?

我脑子里一种一种地排除可能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窗外的密林。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不过四处都还绿意盎然,看不到一点黄色,只有满树的绿叶被夜风吹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少女大概是有点觉得无聊了,跳下病床,在房车里四处转悠起来。

“医生!这个箱子里是什么?”

我回过神来,少女正指着我的食品箱。

“是压缩饼干。你要是想吃可以拿几块。”

“压缩……饼干,是什么特别的饼干吗?”

少女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从里面掏了一包饼干出来。是可可味儿的——我还剩几包可可味的饼干了?

我从身后的净水机里接了点水递过去:“你要是没吃过倒可以尝尝,不过这玩意儿根本就不好吃,还很噎,一边吃还得一边喝水。”

少女把杯子放到血球仪旁边,拆开了压缩饼干的包装袋:“好香!”

我苦笑。虽说我也觉得压缩饼干里只有可可味的还算凑合,但它也只有闻起来香这一点好处了。

“……好吃!”

哈?

少女连啃了三大口——我在一旁感叹她牙口真好——然后费劲地咀嚼起来。

“你喝点水!”

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这东西有多噎,抓起水杯就往嘴里灌。跟嘴里的压缩饼干艰难搏斗了大概一分钟,她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完全咽了下去。

“如何?”

“好吃!这一袋能全给我吗?”

虽然我印象里可可味的压缩饼干最多还有两包,不过看着眼前的少女对这玩意儿的评价如此之高,就算再怎么舍不得我也不得不点头——话说回来,本来就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然后,少女回到病床上坐好,专心对付剩下的压缩饼干,一口气吃了一整包。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喝掉最后一口水,把空包装袋塞到了自己睡袍的口袋里。

“垃圾桶在那边哦。”我指了指前面的垃圾桶。

“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要把这个包装保留下来。”

少女的脸色在月光下微微泛红。

“这……你开心就好,”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是你刚吃过晚饭……”

“所以?”

“所以你不觉得肚子胀吗?”

“不啊。”

“那你的晚饭都吃到哪里去了啊。”我扶额。

“晚饭?晚饭又没多少,没关系的吧。”

“啊?”

贫血的原因突然清晰起来。

“所以你晚饭吃了多少?”

“我想想……两片黄瓜,一勺豆子,一勺饭。”

“肉呢?”

“我不吃肉啊。”

“为什么?”

如果说少女之前的表情是“满脸的莫名其妙”,现在就是“觉得眼前这个人莫名其妙”了。

“不喜欢吃啊。你不觉得烤肉有股怪味儿吗?”

她倒没说错。猎人们的烤肉味道确实不怎么样……但再怎么奇怪,也比吃不到强多了吧。

“干肉呢?”

“烤肉都那么难吃了,干肉也好不到哪去吧。没吃过。”

“那你的……叔叔们,不管吗?”

少女有点不耐烦地玩弄着身下的床单,不过还是回答道:“叔叔们才不管我吃什么呢。”

破案了。

吃得又少又素,不贫血才怪。

我带着“圣女”找到剃刀(虽然从认路这件事上来说,是她带着我),跟他简述了一下他们的“圣女”贫血的原因,并礼貌地对他们的养育方针提出了一点建议,以下是当事人对建议简短的回应:

“不能干涉圣女大人的饮食。”

我费了好大力气跟剃刀解释,为什么“圣女”的贫血和挑食息息相关,为什么不吃肉病就不容易好,为什么置之不理的话即使治好了还会复发,他的态度终于稍微软化了一点,但在“干涉圣女吃什么”的问题上就是死活不肯松口。

“你不管,我管行了吧!”面对油盐不进的剃刀,我彻底崩溃了。

“请便。”

“啥?!”

“猎人绝对不能干涉圣女大人的生活起居,但你不是猎人。既然不吃肉不行,那这件事就应该你来管。”

“那你早说啊?!”

“我来提意见,不还是在间接干涉吗。”

“那我提建议你答应了,这就不算干涉?”

“不算。”

我彻底被这个脑回路不大正常的老头子折腾得没了脾气。

最后,剃刀委托我全权监督“圣女”的饮食事宜。虽然一开始不大情愿,不过在我“不吃肉就吃药”的威胁之下,她还是乖乖就范,被迫吃多吃荤。猎人们在没有特殊安排的时候大多分散在巢穴里各吃各的,让铁锅给“圣女”准备一份特殊食谱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出乎意料的是,在被我逼着强行吃了几天肉之后,她像是突然明白了肉到底好吃在什么地方一样,开始主动要求铁锅多做肉,饭量也大了不少。

不过,大概是我一开始灌输的“不吃肉就吃药”的印象太过根深蒂固,少女无论如何也不同意额外吃药——明明就是饮料一样的乳酸亚铁口服液,但少女就是捏着鼻子不喝,谁劝也没用。好在食物方面算是彻底扭转了过来,就算不吃药,应该也只是恢复得慢一点,并不碍事。

几天后,少女的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

猎人们看在眼里,虽然嘴上不说,但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铁锅在给“圣女”开罐头时,会往我的饭上也浇一勺;剃刀一开始每半个小时就派人来找我一趟,名为探视实为监视,现在也不搞了;就连夹子也偷偷把用来威胁我的那把匕首放到了房车里,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只写着歪歪扭扭的“抱歉”。至于其余的猎人们,尽管名字未必叫得上来,我在这几天里至少也混了一个面熟。

“圣女”本人则更直白了,每天只要没事(她本来也没什么事,或者不如说我住了这几天,就没看到猎人巢穴里的人们有什么正经事情做)就往我的房车上跑,有时会打开我装药的冰箱对我问这问那,更多的时候则是漫无边际的闲聊。她喜欢听我在废土上游荡时遭遇的事情,我就尽量编得夸张一些讲给她听。虽然有时候我自己讲到一半都觉得故事圆不起来了,但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从这一点看来,她好哄的程度倒真是六岁级别的。

一周转眼过去,这天,我一早起来就觉得不大对。到饭厅一看,里面只有两个人。问他们其余的猎人哪去了,他们也不肯多说,只说有事,而他们两个则是留下来看家兼守护圣女的。

“圣女”本人到了饭厅之后倒是见怪不怪,匆匆吃完早饭,就拉着我到了房车上。

按照预定,我又给少女验了一次血象,红细胞和血红蛋白都有回升——虽然幅度并不大,但显然,只要少女保持住现在的食谱,恢复健康应该没有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周过去了,我从来没见过少女有什么特别明显的贫血症状。夹子跟我描述的时候说得还蛮严重的:病人身体虚弱,脸色苍白,经常头晕,甚至还晕倒过——可在我看来,除了脸色苍白是真的,其余的症状我见都没见过。

“你夹子叔叔当时跟我描述你的病情,可比现在严重多了。”

少女有点心虚地讪笑了一下:“嘿嘿,原来是这样的吗。”

这一周相处下来,一听见“嘿嘿”的笑声,我就知道她肯定瞒了什么事情——虽然多半都无关紧要。

“说!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我假装威势很足地吓唬她。

少女还真被唬住了:“你,你别生气啊……装病、装病是我不好啦……”

“装病??”

少女已经快被吓哭了:“你、你别……”

我是装的啊!真的是装作生气啊!你看不出来的吗!

虽然心里疯狂吐槽,但既然她已经被吓到了,我只能顺着“吓到你了真是抱歉”这条路往下走了:

“其实我也没有很生气啦。”

“真的?”

“当……当然是真的。不生气了不生气了。”

“哦……”

少女可怜巴巴地对手指。

“不过你确实病了,还怎么装病啊?”

我尽量用比闲聊还和颜悦色的态度问道。

“就是……那个,稍微有点头晕的时候就说头晕眼花要站不住了,明明没有很累就说累得走不动了,这样的……”

这个能叫装病吗。真微妙啊。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不想再听别人圣女圣女地叫我了!只要说自己病了,就能让叔叔们离开……”

少女泪眼婆娑地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医生,你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