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依唯这次的拍摄布景相当大胆,她还请了兰世谋为他们父女拍了合照。父女俩这么多年头一回普普通通地合影:以父女的身份,而不是摄影师的身份。摘下报社的帽子和摄影背心的黄啸川,没了那些凌厉的气场,望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片子做出来了,有两张照片格外引人注意。一张是拍得黄啸川的手,黄依唯在地面铺满了荆棘,黄啸川的一双手托着黄依唯的脚,一副镣铐拷在他们的手腕和脚踝上;另一张也是黄依唯布的景,父女俩背靠背坐着,面前各放了一面镜子。

“你这张照片想表达什么呢?”安迪问道。

“因为我发现我和爸爸其实都在努力让对方理解自己,结果却总是背道而驰,变成自说自话。”黄依唯吐了吐舌头,她其实没什么信心,虽然在严冬的帮助下父亲很配合地完成了这组照片的拍摄,但她还是认为父亲看到成片以后一定会指指点点。照片洗出来,她却缩在房间里不愿意出去。

“真的不打算亲手交给他吗?”严冬问道。

“不啦……还是你给吧。”黄依唯摆了摆手,“我怕他到时候又说我拍得不好。”

严冬摇了摇头,没有强求。

黄啸川坐在沙发上,喝着严冬泡的白桃菊花茶,女儿说的话一遍一遍在脑海里盘旋。他望向窗外,一场秋雨过后,花园里的花草有些凌乱,秋后的麻雀顶着肥硕的身躯跳跃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地讲着人类听不懂的话语。他突然怀念起十八岁拍毕业照的那个下午,他在想,自己最初接触摄影的时候,那一腔热血现在还存有多少?自己一路走来,这么多年,他的摄影变味了吗?这时一阵秋风吹过,隔壁院子里的梧桐树被拔下一颗梧桐叶,悠悠落进影棚的小院中,黄啸川不由出神。严冬在这时走到了他面前:“黄叔叔。”

“哎。”他抬起头,眼前这个清秀的小伙子在他面前坐下,将洗出来的照片递给他。黄啸川接过照片,一张一张翻了下去。他沉默了。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自己的女儿了?她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想法,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啊,她没有那么大的情怀,可是这些点滴的喜怒哀乐在她的镜头下原来也可以这么打动人心。严冬望着黄啸川,将另一沓照片递给黄啸川:“这是黄依唯到我们影棚以后拍的一些作品,黄叔叔您可以看一下。”

伤痕累累的女人、吃着薯片的女孩儿、打扮滑稽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天蓝色衣裙的美丽女郎……黄依唯的作品中确实有瑕疵,可是她做得最出色的一点就是对情绪的把握,一颦一笑,一滴眼泪,一个蹙眉,都将镜头前的人物真实的心态素描般清晰地勾勒出来。她的作品是很有感染力的,黄啸川静下心来看女儿的作品,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我开这个影棚快五年了。”严冬望着黄啸川手上的照片,“她的镜头会说话,可以如此细腻地捕捉人的灵魂。我们影棚的主题在这里,其实在黄依唯来之前,我们都没能很好地做到这一点。我想对于走进这里的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来说,黄依唯的摄影有意义,甚至有改变一个人一生的意义。她是一个很优秀的摄影。”

“其实纪实不一定非得是新闻摄影,人像摄影又何尝不是一种纪实?它记录一种心境,一种状态。黄依唯的镜头之下,每一张照片都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人的真情流露,这也是一种纪实。”

黄啸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严冬接着说:“就像黄依唯拍的照片那样,她不能每一步都走在父亲铺好的道路上,这对于双方都是一种禁锢。她现在还年轻,挫折打不垮她,她的路,应该让她自己走。”

黄啸川望着黄依唯的照片,思绪逐渐飘远。他想起自己刚进报社的那会儿,副主编排挤他,有工作也不安排给他,就让他端茶倒水做跑腿工,他在报社没有一点背景,却还是写了一封实名的举报信递给了总编辑。还有他刚当上木市摄影家协会主席那阵子,总有几个人不服他,他不也一样把这位置坐到了现在?他总是想着这条路难走,有很多坎坷,想要把最好的都给女儿,却忘了那些荆棘曾是成就他的一部分,未来也会成就他的女儿。

安迪和兰世谋都来了,站在前厅的一角静静观望着这里,只有黄依唯还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她真的很害怕爸爸批评自己,害怕爸爸说她不适合。她可以承受全世界的恶意,唯独不希望听见爸爸对她的批评。她真的……太在乎了!

黄啸川从那一沓照片里挑了一张出来:那是黄依唯和他的合影,黄啸川坐在椅子上,黄依唯趴在他的肩上,神色有些紧张。他问严冬:“可不可以帮我把这张照片洗成三寸,我想放在钱包里。”

严冬眨了眨眼睛:“现在洗,还是让黄依唯带给你?”

黄啸川笑了,起身,将照片小心翼翼地用信封包好,收进摄影包里,对严冬、安迪和兰世谋微微颔首:“我先走了,就拜托你们了。”他带上鸭舌帽,转身离开了影棚。在萧瑟的秋风中,他的背影微微有些落寞,安迪望着那背影说:“这或许是一个父亲的失恋吧。”

“或许吧。”严冬笑道。

“有时候父母子女啊,也像是在谈一场恋爱。有的人握的太紧,有的人放得太松。”安迪转头向房间里,“喂,胆小鬼,出来啦!”

“我才不是胆小鬼!”黄依唯从房间探出头,冲安迪做了个鬼脸,“我爸走啦?”

“走了。”

“他没说什么就走啦?”黄依唯望着三个人,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有点小小的失落。这样的情绪当然逃不过严冬的眼睛,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啊……叔叔肯定是很喜欢这次的照片,他还说要把你们的合照洗成三寸的,让他放进钱包里呢。你周末休息休息,给他送照片去吧!”

“哎?”

“在外面上了那么多年学,现在回来了,有空就多陪陪爸妈。”兰世谋沉沉地说道。他心里突然不痛快了,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烟,踱到院子里蹲下,吞云吐雾去了。察觉到兰世谋话里的意味,黄依唯多少有些难过。

严冬宽慰道:“好啦,这不是挺好的吗?你和叔叔两个都很在乎对方,只是表达的方式都很激烈而已。家人之间很多话说出来就好了。而且目前看来,叔叔已经认可你在影棚工作了!”

听见严冬这么讲,黄依唯睁大的眼睛:“真的?”

“真的。”

“严冬你太厉害了!你居然真的把我爸搞定了耶!”

安迪在这个时候提议道:“这可不能全归到严冬头上,我和兰世谋也做贡献了,看在你辞职危机解除的份上,你是不是应该表示表示?”

“那是!”黄依唯豪爽地拍了拍安迪的肩,“好哥们儿,够义气!要不这样,今天来我家,我请你们吃火锅!”

黄依唯说着,就想到了兰世谋好像还有个侄女,干脆帮兰世谋拍板决定了:“好容易四个人能聚一下,少一个没意思,就让兰世谋前辈把他的侄女儿也带上吧。反正多个人也就多双筷子!”

说服兰世谋的事情就交给严冬。严冬这个好兄弟出场,兰世谋很快就被搞定了。于是四个人收拾好影棚就兵分两路:严冬和兰世谋去接孩子,安迪和黄依唯去买菜,五个人在黄依唯的公寓楼下集合。

这是黄依唯第一次见许妍。小丫头瘦瘦小小的,扎着很好看的鱼骨辫,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鼻子和嘴与兰世谋有七分相像。她和严冬安迪都很熟,却不认识黄依唯,有些怕生地躲在兰世谋身后。兰世谋对许妍说:“这是舅舅影棚新来的阿姨,我们去她家吃饭。去打个招呼。”

“我这么年轻,还没到当阿姨的程度吧!”黄依唯撅起嘴,俯下身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我叫黄依唯,你可以叫我姐姐!”

许妍接过巧克力,笑了,甜甜地喊了一声:“谢谢姐姐!”

“就是,这才像话!”黄依唯说着,得意地冲兰世谋使了个眼神,亲昵地拉起许妍的手,“姐姐可喜欢漂亮的小妹妹了,以后多来找姐姐玩!”

兰世谋摇了摇头:“幼稚。”

五个人一起上了楼,进了黄依唯这间小小的公寓。许妍看见抹茶以后,喜欢得不得了,抱在怀里摸个不停。黄依唯的心思完全不在火锅上,抓着许妍和抹茶就是一通狂拍。安迪坐在小凳子上抱怨道:“唯唯——我饿了——”

“让她玩去吧。”兰世谋见许妍这么开心,脸上难得有了笑意,“我和严冬来。”

“黄依唯,你买的这都是做什么火锅的东西啊。”严冬打开黄依唯的购物袋,里面有胡萝卜、芝士、火锅面、肥牛卷,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食材。安迪替黄依唯答道:“她说要做部队火锅。”

“哎,不需要我了吗?”正沉迷于小萝莉和兔兔的绝世可爱组合的黄依唯探头,迎上了严冬含笑的目光。严冬指着黄依唯的冰箱说:“你玩吧,冰箱里的东西可以用吗?”

“用用用,随便用!”黄依唯爽快地摆了摆手,“我一个人这些东西根本吃不完这些,放着也是过期。”

兰世谋熟练地架起了锅,一旁严冬帮他打下手。安迪也跑过来逗许妍玩,两个人还从黄依唯的柜子里翻出了她做手作的布料。安迪的手真的很巧,几块碎布头裹一裹居然还给许妍裹出个小裙子来,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严冬切好洋葱,兰世谋已经有模有样地抄起了锅铲。严冬问道:“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陪他们去玩吧。”兰世谋望向那边闹成一团的三人,眉眼柔和。他的身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严冬也望着那三人,笑道:“他俩还真是两个孩子。”

“我眼里你也差不多。”兰世谋笑笑。

“你也没大我几岁。”

“哈哈,我心里沧桑啊。”兰世谋自我调侃道,听着耳边的欢声笑语,嘴角不由得上扬了起来。

严冬没有再说话,把黄依唯的小餐桌拖到房间的中央。黄依唯的餐桌不大,五个人凑在一起有些局促。他摆好电火锅和碗筷,又把买来的一次性酒杯分好。黄依唯买了点可乐,但兰世谋觉得可乐不健康,就用黄依唯家里的胡萝卜和苹果榨了果蔬汁。等到火锅差不多煮好的时候,黄依唯三个人也玩得有些累了。许妍恋恋不舍地放下抹茶,乖巧地跑到洗手间去洗手,安迪已经迫不及待地坐上桌子,筷子刚伸向火锅,就被兰世谋狠狠地打了一下:“许妍都知道洗手,你不知道。”

“哎呀,饿坏了嘛这不是!”安迪嘻嘻哈哈地笑着,兰世谋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黄依唯在桌子前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是我请客,结果你们来做了,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儿,钱你出了,我们出点力气。”严冬给大家倒上果汁。

火锅的香气勾着人胃里的馋虫直动。开动之前黄依唯给大家一起拍了一张合照。

“来失恋影棚的这些日子,多谢大家的关照,以后也请继续关照我!”黄依唯向三个前辈敬了一杯果汁。

严冬笑着发话:“好啦,大家一起吃饭就不讲究这些了,以后自然是要一起努力的,快点开吃,我看安迪的口水都要掉到锅里了!”

“我靠,你也不看这谁做的,兰大厨的手艺,我馋死了!”安迪毫不客气地上手了。

兰世谋还是寡言地坐在那,只是眉目间的笑意让人知晓他此时的心情是明媚的。他其实没有吃多少,一直在给许妍夹菜,这一顿饭倒是让黄依唯对兰世谋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十只筷子在小小的锅里翻起浪花儿,黄依唯突然又想起了宿舍里的那顿部队火锅。

安迪喜欢吃肉,严冬喜欢吃蘑菇,兰世谋爱吃胡萝卜,许妍喜欢虾滑。黄依唯的眼圈有些红了,她为梦想的破灭而大受打击的日子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从孤身一人拥有了这些伙伴。也许人生的路就是这样,不论走到哪,你总会找到一群能和你吃部队火锅的人。过去怎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酒足饭饱,大家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严冬陪黄依唯一起把碗筷洗了,每天都干这些活,严冬的手脚很麻利,倒是黄依唯有些大大咧咧地把水溅到了自己的身上。其实黄依唯对严冬还有很多疑问,他明明可以做个有钱少爷,却要跑来开这个小小的影棚做咖啡洗杯子。她知道,这个影棚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到今天总算是翻过了旧的篇章。

“周末回家和老爸吃什么呢?”她一遍冲着碗一边自言自语道。

“要不然再来一顿火锅吧。”严冬接过她手里冲好的碗,放到碗架上。

“哦~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黄依唯点点头。

“如果有,那就再来一顿!”严冬笑着接到。

月亮爬上天空,把云层照得透亮。小小公寓里的聚会也散场了。黄依唯挥别了四位,房间里一下子冷清了起来,她打开微博,编辑图片,发送。

不会摄影的黄多多:没能在北京开成影棚,最后灰溜溜的逃回了老家。但幸运的是遇见了失恋影棚的各位!感谢这些日子对我的关照,以后会和大家好好相处的!也会和大家一起走下去!爱你们![图片]

走在回家路上的严冬点开图片,黄依唯在照片里笑得很开心,眉眼弯弯的样子煞是可爱。严冬将图片保存了下来,给黄依唯的微博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