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兹戴尔,旧居民区)

傍晚,W走在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上,脚下时而传来细碎的石子声响。

小路尽头是灰黑色石砖的小屋,门口槽坑的土地里散落着已经枯萎的花茎。

很久没有回来了。

W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夕阳满屋,空气中附着着灰尘的味道,以及一个女孩的气息。

她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串识别牌,挂在墙上,墙上已经有1751块识别牌了。一年前拉特兰事件时,勒尔迦的雇佣兵团,损失了1321人,随后又有近千人借着当时的混乱离开卡兹戴尔。剩下的老兵在已经持续了大半年的双王战争里死去,三天前是最后一批——W在任务结束一天后,独自一人在爆炸废墟里,冒着被敌人伏击的风险,找齐了它们。

“你们终于不用打仗了。”她轻声说。

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感,席卷全身。她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望着对面墙上的识别牌。

有些萨卡兹战士顶多只是一面之交,身为首领的她,并不可能准确的记住每一名战士,在这片土地上,恐怕没有人能做到这点。

她只是继续着勒尔迦的习惯。

“萨卡兹族的战士,总是漂泊四方,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能力给他们一个家,但至少死后,能有一个地方用来记住他们。”那个钢铁般的男人曾经这样说。

其实W觉得这很冠冕堂皇,一个人在世界上不需要记住很多人,人是很自私的生物,只在乎很少的几个人,记住和他们发生的几件事。

在乎的人……

她意识到自己的心乱了,像被个小猫玩弄的线团。但她必须平静下来,萨卡兹战士和死亡共舞,心一乱,就会死。

可那种感觉挥之不去。

在酒馆里,她总觉得是有人在背后看他,距离不远,就像某个时空里,刚刚擦肩而过的两个人。肥皂剧的桥段,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茫茫人海里,你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顾一切的奔过去,却再也找不到。其中一人没有认出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蓦然回首,心中空荡荡的。

她骤然发力从床上起身,同时深吸一口气,排走凌乱的思绪。

夜色正浓,萨卡兹的女孩走出这间小屋,披着褐色的长氅,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军鞋敲打着碎石路面。

她离开了,现在她没有时间留在这里。

因为那熟悉的目光,让她冲动之下,卷入了未知的战场,并且心甘情愿。

(拉特兰城区,教会礼堂)

教会大厅的中央,挺拔明晰的樑架结构,如同包络的肋骨,撑起15米高的巨大弧形穹顶。穹顶上鎏金的壁画诉说着拉特兰神国的历史。

云母暗纹大理石的地面倒映出站在大厅中央菲林族男子,一头灿烂的金发,白色正装衬着英挺的身姿,他低着头,冷硬沉重的杀戮兵器——魑鬼铳枪垂在身体两侧,嘴边挂着淡雅的笑意。

整个人像是中世纪油画中走出来的骑士。

四周的浮雕立柱下,萨科塔战士们手握复式铳,光翼飒然展开,如火焰燃烧。

拉特兰铸造的硬币,在空中旋转下落,这段时间仿佛被拉的很长,萨科塔战士们屏息凝神,注视着硬币的落下,因为在短距离枪械对抗上,先手至关重要,等听到硬币落下的声音时,对手的子弹已经送进了你的身体。

硬币与大理石地面的倒影重合,发出拨簧般的脆响。

10名萨科塔战士同时开枪,枪声叠加在一起,每人都是三连点射,一共30发子弹组成的弹幕,向着大厅中央的菲林族男子袭来。

可他们还是慢了 0.02秒,这是大脑处理眼睛传达的硬币下落的信息到锁定目标射击的时间。

菲林族的男子,侧身跃入半空,双臂如鹰翼般舒展,双枪直射两侧,烈声如雷。

0.02秒,每一支魑鬼完成一次开火。

男子在自己的脑海里抹除了被锁定两个目标。

弹雨打在他的残影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0.02秒的优势,让敌人无法预判他行动的轨迹。男子如同狂瀑中翻飞的战鹰,双翼却不沾一滴水花。

魑鬼30mm大口径的枪口每0.3秒,释放一次火光。普通人不可能以这样的发射速度,来驾驭这对蛮牛般的铳枪。因为巨大的后坐力会让持枪者的腕骨碎裂。

可男子的手臂仿佛铁铸,魑鬼的枪口每一次迸发枪焰后,只是向上微微挑起,随即归复原位。

闪烁的枪焰把魑鬼象牙握柄上阴刻的蓝蔷薇映的光芒四溢,那是昂莱克里斯族的家徽。

四个,六个,八个,十个。

所有的目标都被抹除。

男子刹步停在大厅的尽头,退下双枪中各剩下的2颗子弹。

孤零零的掌声响了起来。大厅尽头厚重的亚白色石门打开了。

一个萨科塔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身着红色的主教教袍,左太阳穴的疤痕在他白净脸颊上显得很突兀。那是一道被魑鬼子弹犁出的疤痕。

“1.22秒,比当年快了半秒。乔森阁下,看到你拥有铳枪,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做萨科塔人。”男子笑笑,转而对身后的侍从说,“扶他们下去休息,教皇圣驾的禁卫们,有些狼狈啊。”

双方用的都是,静电脉冲子弹,有实弹的疼痛和冲击效果,却不会造成实质的伤口。

“区别在于,当时我用的是实弹。”乔森耸了耸肩,把铳枪收在腰间。

“各位其主罢了,我应该感谢你放过我一命。”

“难得遇见你这样豁达的人。可惜已经过去10年了,维多利亚的时代,武装蒸汽陆行母舰在这片大陆驰骋的时代。”

“蒸汽发动机的轰鸣犹在耳畔,源石已经重新让这片大地洗牌。”萨科塔人补充道。

“乌萨斯凭借丰富的源石资源、索亚伲尔凭借独树一帜源石科技。他们成了赢家。”乔森感慨,“还记得我当年说的话吗?”

“记得,我当时很震悚,一个16岁的青年贵族不该对这个世界有这样的认识,我看不透你的眼睛里的东西,太深了。”

“是吗?有人教会我了这个世界的准则。”乔森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片灰蒙。

“后来我知道了你身上发生的事,你们这种人生来就面临战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不知道是主的诅咒还是恩赐。”萨科塔人叹了口气。

“瑞恩,既然你记得我当时的话,那么现在是验证它的时候了。”

萨科塔人微微一怔,“听你这样说,威廉死了,对吗?”

“可以看做是我杀了他。”

“……他的确不配做一个父亲。”

“我只是他的工具。对你而言,他是侵略者。”

“这就是你们的命运吗?生命的价值就是为了爬上风雨飘摇的王座,然后直到新的王把旧的王撵下去,周而复始。”瑞恩脸色阴沉。

“我生下来和普通的人一样,同样是一张白纸,而他在我这张白纸上画了一个丑陋的世界。”乔森撇了撇嘴,仰头看着穹顶的壁画。“瑞恩,你知看到了我征伐的一面,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我推向战场,包括它。我生来就没得选择。”

那是一幅纵横十几米的巨画,画师主要用怒黄、靛青、云母红调色,这些鲜明的颜色交融在一起,大胆张扬,狂意淋漓。

光芒夺目的上帝扶着权杖矗立在云端,审判逆臣,黑色羽翼的天使遍体鳞伤,一边发出悲怆的厮嚎,一边坠入下方无尽黑暗的渊穷里。

拉特兰神话里,叛乱的路西法被上帝放逐在永恒之井,那是一场持续了九天九夜的堕天。

“每一个种族的神话,都有它的影子。而你们就像路西法一样。你这次来拉特兰,恐怕也和它脱不了干系,对吧。”

“听你的语气,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我只是一个失势的主教,现在拉特兰的权力,都在长老会的手里。我能帮你什么?”

“卡兹戴尔。”乔森只说了四个字,等待瑞恩的反应。

“我们在一年前就和那里没有关系了,魔族的土地,不该是我们觑睨的。”

“不是所有萨科塔人都这么想。”乔森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

(卡兹戴尔,安姆特峰西北山麓,佣兵军营)

卡兹戴尔方圆千里的土地纵使硝烟弥漫,也掩不住如水洗的夜空,星辰光辉下安姆特峰如同形销骨立的巨人影子,横亘在一片灰黑色帐篷组成的军营前方。

从安姆特峰到石林川伦蒂尼姆,两处高原间是一片赭色的荒原,终年少雨多风,土地不适宜耕种,天灾频发,只有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难民会聚集在这里开垦荒地,种着粗米果腹。几百里的土地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小村庄,人迹罕至。

不过,人迹罕至对于萨卡兹佣兵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词汇,这意味着行踪不容易暴露,仇家不易袭击。

萨卡兹佣兵永远在出卖与被出卖一线之间。

一堆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与天空的星光交辉,照亮了篝火旁孤零零的卡普里尼族女孩。黑色的贴身皮甲勾勒着她严格训练的身体,凝练、傲人。她背后倚靠着一辆老旧的淄重车,把脚搭在固定淄重车的石板上,尽情舒展修长的双腿

,火光把腿部裸露的肌肤映成霞红色,同时映出了斑驳细密的旧伤。

她盯着篝火有些出神,一头不系的青丝,如同黛染,在夜风中起落。

“伊内丝,你该呆在军帐里休息,而不是在这里看着篝火发呆。很快就会有大动作,养精蓄锐是关键。”

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完全听不出责备的意思。

女孩冷冷的哼了一声。“赫德雷,还用不着你来管我。” 随即她看见赫德雷的影子轻轻晃动了下,继续说,“怎么?看起来我们的信使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

“信使下落不明,中介接引人也死了。”披着重甲魁身形梧的萨卡兹男子从黑暗里走出,腰间扣着一柄森严的重剑。

伊内丝颦蹙双眉,“谁这么猖狂?”

不对信使和中介人出手,是雇佣兵的行规。如今有人为了阻止这次行动,不择手段。

“凭借你的源石技艺,应该知道这次任务的雇主是特蕾西娅皇女一方。”赫德雷也就着篝火坐下。

“你也早就知道?”

“安插在雷姆必拓的眼线,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有意思,既然你知道,居然没有阻止我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我曾经不愿意卷入双王战争的深处,只是想在战争的边缘收割些利益。”

“我也如此,雇佣兵不需要立场,只需要利益,然后能活着享受这份利益。”

“这次的事,的确也超出我的料想,不过我相信这也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机会。”赫德雷的语气有些变化。

“机会?”

“雇佣兵没有立场,没有立场代表着没有归属,等到尘埃落定,我们会随着战争一起消亡。”赫德雷把重剑出鞘三分,冷光烁月,他用宽大的手缓缓掠过剑脊,凝视着剑面上自己的眼睛。

片刻的迷蒙后,目光里闪射着锻剑般的星火。

“我不甘心这样,萨卡兹族人的命吗……不该这样,仅此而已。我们应该抓住机会,不随波而逐。”赫德雷沉声说。

“接受邀请在这里待命的其他十二支雇佣兵队伍,应该也是为了这个。”

忽然间,两人背后黑暗里传来一个女人轻挑的声音,“果然大家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伊内丝和赫德雷心头一阵恶寒。长年的雇佣兵履历,他们的听觉和视力极为犀利,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竟有一个人悄然逼近。

两人的手第一时间按在了随身武器上。

虽是受雇同一位雇主,不同的佣兵队伍间矛盾却十分复杂,个人恩怨、任务纠纷、战争委托等等。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每一位佣兵首领的脑袋,都有人愿意出价去买。

黑暗中的影子浮现出来,白发红瞳的萨卡兹女孩,轻便的作战服,灰黑色的风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线条。

“打扰两位谈风说月了,抱歉啊。”

“W?”两人在同一时刻说出这个代号。

“嗯哼。”W点头。

“偷听别人谈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伊内丝不悦的回应。

“两位,如果没有记错,你们曾经是古莫的手下,大家在一年前并肩作战,从拉特兰城逃了出来。怎么现在对我抱有如此敌意?”W轻笑。

两人愣了片刻,倒不是对于W的质问,而是回想起那场似乎无休无止的风暴。攻城的血战、城内突发的大规模天灾、菲俐晔军队的围城……

“W,位于疤痕商店榜首的雇佣兵,你应该清楚这一年做了什么。”

“萨卡兹佣兵,还能做什么?踢开挡自己路的石子而已。”W耸了耸肩。

“行了,伊内丝,我们也没资格这样说她。”赫德雷在一旁打断了两人的争锋相对。

伊内丝白了赫德雷一眼,不在作声。

“哎呀,真是好心没好报。”W气鼓鼓的抱怨。

“什么意思?”赫德雷挑起浓重的刀眉。

“正如你们所说,信使和中介人都被对方铲除了,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伊内丝和赫德雷两人目光中迸射出杀意,每一条肌肉,每一根神经在一瞬间绷劲。

“除掉我们。”

“是的,根据我手下的斥候来报,客人就快上门了。”W变戏法似的摸出炸药遥控器,抛在空中,又一手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