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成就于自己、对手和累累尸骨。他和被统治的子民,永远不能是同类。

“那么,卡兹戴尔的王,欢迎你的加入。”

“容我把他们葬在家乡。”

“好吧……不过这看起来多此一举。神道贯通的那一刻,这片大陆都是我们的,哪里都是家乡。”

“不……不是,只是战场,诸神的战场。”

(1094年,维多利亚,威斯卡挪芬教堂)

这座白色大理石外墙、无数锋利尖柱的建筑屹立在郁郁葱葱尼玛特园林中央,被修建的整齐的乔木随风摇曳,淡黄色的郁金香点缀其中,天空里回荡着飘渺的牧师的歌声。

威斯卡挪芬教堂不仅是历代国王加冕登基、举行婚礼庆典的地方,同时也是维多利亚的王公贵胄墓地所在,更是社会名流们向往的安葬之地。可以说威斯卡挪芬教堂本身就是一部维多利亚的史书,兴亡翻覆、权力更迭。

年轻的菲林族公子,穿着考究三件套白西装,随意且懒散的坐在教堂后的墓区里草坪上,肩头靠着一柄维多利亚风格的宫廷长剑。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面前的新立墓碑上,而是望着青白色的轻云掠过宝剑似的教堂尖顶,一直流向天际的尽头。

“这个时代过的真快。”年轻人英俊风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怅然、戏谑、讽刺交织在一起。

他随后抓起一枚石子,抛向面前的墓碑。

“砰——”,石子砸在墓碑碑文署名的位置,威廉·昂莱克里斯。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吧,父亲。”

葬礼是今天中午结束的。支持皇室的贵胄们,穿着黑色的悼服系着白色的领带,来哀悼这位,为维多利亚皇室,肃清逆党的威廉·昂莱克里斯公爵。

女王陛下也亲自前来吊唁。

维多利亚动荡的时代结束了,威廉公爵以及千万战士的尸骨,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而威廉的长子却姗姗来迟,在众人离开后,独自坐在墓碑前,他看起来不像是悼亡者,而是想要见证什么。

“公爵,有些事需要您处理。”黑衣的侍者站在他的身后,恭谨的说道。

“有些事?”乔森轻挑眉锋。

“索绎斯廷娜大人的通讯,还有女皇陛下邀请您喝下午茶。”

乔森没有回头,向后伸手,侍者将通讯器递在他手中。

“这么着急离开?”

“各司其职罢了。”索绎斯廷娜停顿了一会儿,“你在威斯卡挪芬教堂?”

“是的。”

“吊唁?还是后悔自己没有亲手解决他?”通讯频道是加密的,乔森身边皆是亲信,索绎斯廷娜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

“最精密的设局者双袖是一尘不染,手沾上他的血,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

“这点的确要感谢他,不过还有另一点,他教会了看清这个世界。”

“……你要走他的道路?”

“当然有些改变,比如情感。”

“情感?”

“我们这样的人不能有情感吗?只是不同于普通人罢了。”

“有所为,有所不为。”

“是啊,有所为,有所不为。”索绎斯廷娜挂断了通讯。

“很有个性的女孩,不是吗?”乔森把通讯器递还侍者,随口说道。

侍者轻微点头,乔森身为公爵的长子,才华出众,文武双全。凭借一骑独行洒脱和风流,名媛小姐自然是争着投怀送抱。

可是乔森只对一个女孩情有独钟——索绎斯廷娜。人总是愿意接受与自己相似的人。

(维多利亚皇宫 花园)

午后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树梢,映在白色大理石的长桌上。

维多利亚女王和乔森分坐在长桌的两端。华贵的长袍礼服、精致的化妆技巧让这名年近40的女王,看上去依然青春常驻,威仪端庄,像是常开不败的牡丹花。

侍女捧来放有茶叶的檀木箱,在两人面前开启,放入银质茶壶中漫煮,清润甘甜的锡兰茶香缓缓沁出,花园的乐师奏着悠扬轻松的古典音乐来佐茶。

茶壶、茶盘、茶匙、三层点心架、水果盘、切柠檬器,由于阳光折射银光闪闪,晶莹剔透。

在缺乏阳光的维多利亚,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乔森合上手中文件。

“女王陛下,大概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

“公爵有什么建议吗?”女王三指捻起引杯,轻嗅着褐色的茶浆。

“从去年的拉特兰事件之后,卡兹戴尔缺少了管理者。经过大半年的战乱,看起来现在分出两个派系想要争夺卡兹戴尔区域的控制权。”

“盘踞在伦蒂尼姆的特雷西斯,是原来卡兹戴尔王的旁系亲王。”

“这个我有所了解,当时对拉特兰的主战派,兵败后抛下卡兹戴尔的烂摊子,在山谷里躲了20年。”

乔森轻蔑的笑。

“另一派,是雷姆必拓处于对曾经盟友的照顾,收养的卡兹戴尔王的女儿,特蕾西娅。”

“事情看起来很简单,篡权者和正统皇女的战争。”乔森并不拘泥于礼数,点燃雪茄,夹在两指间轻轻旋转。

“公爵认为,哪一派值得我们支持。”

“女王陛下,我们先抛开这个不谈,20年前卡兹戴尔王进攻拉特兰,兵败身亡。那是卡兹戴尔最脆弱的时期,这土地上想要把魔族人斩尽杀绝的势力,可不在少数。是什么原因让一个20年没有政权的卡兹戴尔还存在于地图之上呢?”乔森露出琢磨不透的笑容,海蓝色的眼睛里含着寒芒。

“巴别塔。”女王避开了乔森的目光。

“女王陛下,如此博学。巴别塔——很神秘的组织,短短5年时间,召集了卡兹戴尔本地所有的雇佣兵,并且以一种未知的手段,阻止了拉特兰等国对卡兹戴尔的进一步举动。这样的组织,在一年前,拉特兰事件后突然消失。”

“乔森公爵,既然你也知道这些,我就直说了,这个组织不在了,但是它的遗骸应该有相当高的价值。”

“女王陛下,是让我去做这个掘墓人吗?”乔森苦笑。

“乔森公爵,这件事我并没有强迫的意思,何况现在维多利亚政局刚刚稳定,你的父亲又……”

“为女王陛下效力,是我的职责,不胜荣幸。”乔森站起身,行礼。

“……”

(昂莱克里斯家族宫邸)

“公爵,你不能去啊。卡兹戴尔本身的双王战局就凶险万分,加上索亚伲尔、拉特兰、菲俐晔诸国都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乔森的亲信禁卫军统领半跪于地。

“布鲁克,你可真傻,这是女王陛下为我量身定制的局啊。”

“什么?”

“维多利亚政局刚刚稳定,把手伸的这么长,又什么好处?”

“陛下是要……”布鲁克双手攥拳。

“叛党清理的战争里,昂莱克里斯家族获益最大,虽然我的父亲死了,但我接管了这里的一切,依然威胁着皇权。”

“公爵,昂莱克里斯家族世代为陛下效忠,陛下怎么能这样做!”

“克莱拉公爵,可也是世代尽忠,怎么最后落到一个叛乱的罪名?”乔森苦笑。

“……”

“他哪里是真的叛乱,只是贵胄们担心他一家独大,联合起来除掉他罢了,维多利亚的皇室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制衡权力。”乔森拍了拍布鲁克的肩膀,“不过,女王陛下倒是没有冤枉我。”

布鲁克大惊,随即回应道,“如果公爵,另有它志,属下誓死追随。”

“放轻松,布鲁克。我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布鲁克松了一口气。

“卡兹戴尔战局难测,如果我带领禁军前往干涉,就算辅助一方取得胜利,这场战争的损失,将让我没有筹码在维多利亚赌局里进行下去。当然,不去的话,岂不是让老东西们找到了理由。所以我打算独自前往,你看好家就够了。”

“公爵!那里可是龙潭虎穴。”

“这片土地上哪里不是龙潭虎穴呢?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必担心。对了我让搜集卡兹戴尔的资料,准备好了吗?”

布鲁克递上文件。

“公爵准备帮谁?”

“卡兹戴尔的双王的情况你也有所解了,如果是你,你会选谁?”

“特蕾西娅女王,背负着很多,伟岸、温和、坚韧,是一位理想主义的君主。摄政王特雷西斯,拥有铁腕、遇事果断决绝,虽是暴君,但以萨卡兹嗜杀好战的性格,也会有很多追随者。”

“不错的评价。可我并不打算帮助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

“那公爵……?”布鲁克疑惑不解。

“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王,特蕾西娅的理想过于完美,在兵戈战火中,根本无法立足。特雷西斯一介武夫,虽然有铁腕,但是锋芒会伤到自己,他不懂得斡旋和忍耐。”

“那公爵以为,什么样的人是君王。”

“生于乱世,隐于黑夜,心埋火焰,其志燎原!”乔森张狂的笑。

“忍耐和藏匿?”布鲁克更加不解。

“你认为这不重要?人们总是说猫的步伐很轻,不光明磊落,可他们没有见过猛虎狩猎时,也是同样的步伐。”乔森的笑声更加狂傑。

黑色的飞行器不知何时已悬停在落地窗外,射灯如辉世的利刃,狞亮夺目。

侍从拉开巨大的玻璃墙幕,飞行器引擎击起的狂风,涌入室内,把乔森风衣吹成一面战旗。

“公爵,你今夜就要出发?”

“是啊,迫不及待。”

乔森的身影如猎豹般迅捷,一跃而起,抓住旋梯引身登上飞行器。

“祝公爵凯旋!”

机舱里,明艳照人的侍女,为他斟满烈酒,乔森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卡兹戴尔的资料。

他没有翻阅任何关于特蕾西娅和摄政王的资料,而是在卡兹戴尔的雇佣兵名单档案里中摸出一人的照片——白发红瞳的萨卡兹女孩,一手持着拉特兰铳,一手握着炸药遥控器。

“多么棒的眼神,玩世不恭的面具下隐藏着卑微、不甘的心,心中又埋藏着火焰。”

乔森举杯虚引,“敬卡兹戴尔的王。神族血裔本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战争从未停止,我们的战争从未停止。好像战争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

从奥仑山西侧安姆特峰为起点,向西六百里至石川林深处的伦蒂尼姆,沿着密鲁西泚河南下至雷

姆必拓。这个巨大的三角区域是萨卡兹人的战场。

我们面对焦土,呼吸硝烟,承受伤痛。犹豫踌躇者死,得心应手者生。

有人死去,有人离开,有人加入,从伤痛到麻木。握着武器的手依然沉稳,却忘记了为什么而战。

我们是这片土地战争的傀儡,萨卡兹雇佣兵。

(卡兹戴尔西部,无名城镇废墟)

一道树立的焰柱,从无名城镇废墟地下升起,犹如一并由火焰构成的巨剑从云端里投掷下来,下一霎,火焰之剑爆裂开来,混在炸药中的尖利金属片向着四面八方溅射。几秒中后,浓重的烟尘腾起,取代了之前爆炸的烈光。

距离爆炸中心,两公里之外,临时指挥所

“首领,目标摧毁。”

“看到了,我又不是瞎子。”白发红瞳的萨卡兹女孩,手持战术望远镜,半倚着瞭望台的掩体,嘴角浮起稳操胜券的微笑。

“各小队,汇报战损。”W抓起通讯器。

“负责外围骚扰的三个小队,没有伤亡。”

“狙击小队,一人轻伤。”

“爆破小队,两人重伤。”

W好像还在等待什么,可是通讯器另一头,没有回应。

身后的副官凑上前,低声说,“吸引敌人注意的两个小队,大概都死了。他们最后一次通讯说,敌人的队伍里有高阶天使。”

她微抿嘴唇,两颊露出锋利的弧线。绯红色的眼眸中荡起一丝涟漪。

这两个精锐的小队,是她从勒尔迦手里带出来最后的老兵了。

她不是喜欢缅怀的人,战火也许会让人麻木,但有些事总需要记得,尽管人脑是一个不太靠谱的存储器。

“这样啊。”W恢复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样子,声线轻挑。

“刚才的爆炸,想必敌人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了,需要带回他们的遗体吗?”副官问。

“300公斤拉码特级的烈性炸药,爆炸范围内,想捡到一条完整的手臂都很难吧。”W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容。

“……”

“怎么?”W环顾众人。“如果这两个小队里有你们的朋友,我可以等半小时再出发,允许你们捡回他们的识别牌留念。”

无人作声。究其原因,萨卡兹雇佣兵是为了佣金作战,朋友这种概念在这里不太适用,谁都不会预料到,上一个战场并肩作战的战友会不会出现在下一个战场的对面。多在战场上停留一刻,就多一分风险,这种风险会直接与自己的性命等价,而性命又与金钱等价。

“好吧,那他们的价值应该可以在我与雇主结账时体现出来。”W淡淡的说。“现在,收队。”

(三日后,卡兹戴尔,中立区,酒馆)

一年前拉特兰城战争后,她就很少亲自来这里了,普通的雇佣任务都是叫手下来交涉,大概是怕回忆起什么。

侍者拉开紫铜色的大门,麦酒的香气和萨卡兹族血脉的燥热一起涌来。

又是这样,所有人的目光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投她,W比以前更出名了,或者按雇佣兵的逻辑,更加臭名昭著。

这样的好处是在接受任务时有更多的筹码,坏处是越是出名的雇佣兵离死亡也越近。

“雇主没有明确任务目标?”W坐在三楼的会议室里,扫视了雇佣任务后,抬头望着面前的接引人,露出不悦的神色。

“……是的,这次任务很特殊。”

“我猜,与卡兹戴尔的双王中的其中一个有关?”W冷笑。

出于军事目的需要,摄政王特雷西斯和原皇女特蕾西娅也会委派雇佣兵参加作战,虽然不涉及核心战区,但佣金通常高昂。政权交锋的战争里,任务自然是严格保密。

“我们有权为雇主的身份保密。”接引人在这位危险的雇佣兵首领面前振了振勇气,厉声说道。

“那么,我拒绝。”

“什么?”W的话让接引人吃了一惊。

涉及双王战争的雇佣任务虽然凶险,但接引人并不觉得W这种在死亡线上徘徊多年的雇佣兵首领会害怕。

“想知道原因?”W单手托着下颌,眯起眼睛,绯红色的眸子里有凌厉的光,那是憎恶和讽刺。

“我出生在这片焦土,为了活下去只能拿起武器。卡兹戴尔的君主们可不是这样,外族压境,他们逃离,云淡风轻时,他们重新制造战争。这片土地是他们的棋盘吗?他们站在很高的地方去看卡兹戴尔,俯瞰战争,棋盘上的人像蚂蚁一样互相践踏,互相蚕食,他们风度翩翩,衣袖不沾一滴血迹。”

W每说一句,接引人的眉头就皱的更深。

“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魔族人,指甲缝里都是鲜血的萨卡兹雇佣兵,你没有资格评价这些,做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觉悟。”

接引人显然对于这单生意无法交割而发怒。

“告辞。”

W信步下楼,酒馆的外厅,依旧热闹,这些雇佣兵的头目们互相推杯换盏,用酒精洗去羁旅战争的疲惫,或是麻醉自己。因为在这里不用刀刀见血,在这里大家才算是同族人。离开这里就要奔赴不同的战场,为不同的雇主效力。

W与所有人背道而驰,酒后忽然有某位老兵唱起了卡兹戴尔的民歌,随后其他人跟着附和。

她忽然想起了,曾经勒尔迦还活着的时候,佣兵团外出执行任务归来,众人在营地里点着篝火,弹着当地的乐器、唱着歌,喜欢吉泰普明蔚舞的W,绯红的倩影在星光与火光中辗转。有一个清秀的男孩望着她,脸颊带着青涩的笑容,目如沉淀在湖中星辰的碎片。

这时她觉得背后有人在看她,那是熟悉的目光!这一瞬间里,酒馆偌大的空间,只有她与他,那道目光如潮如瀑,从背后袭来,这个世界上只会有一个人,会用这种目光看她!

她的脑海被洗得一片空白!

她猛然转身,张口结舌。“狄……”

酒馆,人声鼎沸,人影绰绰。

身形魁梧的萨卡兹武士、带着定金来此的雇主们、左右逢源的接引人。

没有他……自己看错了?

不,那个目光不会错的。那个目光是从……刚才的三楼的房间里传来。

W跌跌撞撞的上楼,一把推开门,那个接引人愁眉苦脸的坐在刚才的会议桌前。惶恐的望着W

“刚才谁来过这里!”W低喝。

“没……有人开过。”接引人看着面前杀气腾腾的W,怀疑她要摸出一枚炸弹塞进自己的嘴里。

“在我来之前呢?”

“有……有一个负责人,来过。看样子应该是雇主的助手之类的。”

W看出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说谎。

“这任务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