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在一處被照亮的梯子上方。阿奇博爾德不斷地向那裡飛速前進。

他爬上梯子,儘力只用左手支撐自己上升。殘廢的右手已經被地上的玻璃碎片劃破,腿上的疼痛狠命要將他從梯子上拖下來,但是屢屢失手。急促的心跳與呼吸迫使他必須逃離。

終於到達了最頂端,頭頂的方形蓋子卻怎麼都打不開。在這裡使用撬鎖工具決計不可行,只能使用最粗暴的方法——阿奇博爾德甩出了一記左勾拳砸開了井蓋。

阿奇博爾德費了不少力氣才從這個狗洞里爬出來,但拜伊斯皮爾竟沒有絲毫動靜。“趕快到東街去!”他彷彿聽到拜伊斯皮爾極力壓抑着洪亮的嗓音,對他哀求着。

地下室里又空無一人,阿奇博爾德依照路標從國王十字街走到東街。一路上總有個巡警在他身後不遠處緊跟着,大概是想在這個年輕的出逃者身上尋找破壞秩序的依據。但是他的弱點在於不愛捕捉小孩子(現在連大人也是),他在這邊跟蹤巡邏不過是為了履行對陛下和帝國的責任,而他也樂在其中。

當阿奇博爾德拐了個彎抵達東街時,巡警筆直地、緩慢地向前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喬的家就在東街不遠處,門口有幾個小夥子在擺攤賣私酒。因此雖然喬的家裡燈亮着,阿奇博爾德卻不方便過去叫門。東街看來晚上比他想象中的熱鬧得多,流浪漢和因為交不起房租而被趕出去的工人坐在街頭寒暄,還有不少擺攤做生意的人——比如賣私酒的那幾個小夥子。當然還有沿街做着“夜買賣”的人們——在這裡就不方便說了,畢竟東街上不清不白的人家實在是太多了。

“我大兒子今天還要邀請客人過來,”從房子里走出來一個戴着軟帽、五十歲開外的老人,朝門外的幾個小夥子怒斥道,“一幫混賬!滾!都給我滾!”

小夥子們依然頑固地坐在門口,老人從門邊抄起掃帚,挨個兒打他們一頓才罷休。小夥子們捲起地上的酒瓶離開了。“爸,我這就去找他。”阿奇博爾德聽到屋裡一個嘶啞的年輕人的聲音。

阿奇博爾德就站在房子不遠處,喬剛出門就看到他在那裡。“進來吧,阿奇。”喬說著將阿奇博爾德領到房子里,讓他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阿奇博爾德攤開雙手,靠着椅背低下頭,不想讓一家人看到他滿臉的灰塵。

喬端着一盆涼水過來,脖子上掛着一條毛巾。“我知道你要幫我,但是我自己能行。”阿奇博爾德站起來幫喬把盆放在桌上,盆子邊緣上留下幾個帶血的指印。

“受傷的雙手可不能泡在水裡,我看還是我先給你包紮一下傷口吧。”喬給他簡單包紮了傷口,隨後取下毛巾往水裡一投,擦洗他的臉頰。阿奇博爾德低聲說:“謝謝。我才從那裡逃出來。我該怎麼辦,喬?”

喬思索片刻,順手從口袋裡摸出煙斗和煙草,但是由於朋友正對着自己坐着,他還是把這兩樣隨身的寶貝放了回去。“住在我家裡。以後就不要去那個‘不是人待的地方’了。”阿奇博爾德感覺渾身發冷,胸口隱隱作痛。他開始後悔自己的出逃,不僅現在難以收拾殘局,還要給朋友添麻煩了——這可不是增添了一張吃飯的嘴那麼簡單。

“不成。我還得回阿爾西街,否則交不了房租,”阿奇博爾德說到一半中途改口,“學徒會只上課不發工資,我現在口袋裡就兩便士。”

看起來他還是放不下這個心,喬還想進一步寬慰他。里弗頓默許他可以修整幾天再回到通訊公司上班,弗德奈斯不得不回到通訊公司,因為公司里現在已經是一團亂麻。員工們沒有管束根本不工作,而是跑到港口附近的煙花柳巷裡尋歡作樂,顧客們可不會像風塵女子那樣牢牢拴住他們的心。阿爾西街處他的出租屋門口釘上了木板,阿維一個人在隔壁,成日情緒憂鬱,沉默不言。

阿奇博爾德工作繁忙、身心憔悴,休息一段時間對他而言意義重大。喬想方設法讓他先躺在床上睡一覺,明天再商量如何打發這剩下六天的時光。“我在你的房間,那你怎麼辦?”阿奇博爾德脫下外套和坎肩躺在床上,左手撐着頭望着低矮的天花板。

“我跟我爸還有弟弟住在一個房間,”喬說,“你介意他們爺倆進來嗎?”

“幾年前我在車間里工作的時候,我們十來個人住一個比你的還小的多的房間。我當然不介意。”阿奇博爾德滿不在乎地回答着。就在這時,一老一少推門走了進來,脫下衣服躺在床上。老人在睡前又喝了一整杯威士忌,那個小孩鼻子跟捕蛇犬一般靈敏,一聞到酒味就開始眯起眼睛,捏着鼻子,嘴裡嘟噥個不停。

老頭子訓了小孩幾句,小孩才消停下來,和他的爸爸、哥哥,還有哥哥的同事在同一張床上睡下了。三個大人鼾聲大作,搖撼得玻璃幾乎要碎了。小孩坐起來左顧右盼,用力彈了喬的腦門一下,喬也坐了起來把小孩摁了下去。“別鬧了,比爾。要是把咱爸還有那個夥伴吵醒,可就不好收拾了。”

第二天清晨,阿奇博爾德第一個起來,到廚房裡用酒精爐加熱今天的早餐。幾隻小鳥在擦得鋥明瓦亮的桌台上啄食盤子里的食物碎屑,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一旦看到這些誤闖進來的小淘氣,總要扛起掃帚揮舞一通,把它們都轟出去,如果是烏鴉,他會舉起掃帚瞄準,嘴裡發出“砰”的聲音作為恐嚇。

他只是一邊準備早餐,看着它們吃完了盤子里的麵包渣和碎蔬菜,隨後從敞開的窗口飛出去,向著白色日光點燃的地平線。蔚藍的天穹下,聚集的雲層彌散開來,原先被雲彩包裹的那一團白色火焰終於綻放它的萬丈光芒。

距離麥覺里港不遠的東街能看到澳洲大陸東點停泊的船隻,桅杆上掛着紅色的旗幟,與岸邊的米字旗遙遙相望。阿奇博爾德熱切地希望南十字星①的旗幟在岸邊升起,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來。

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條件反射般點燃了一根紙煙——卧室的煙盒裡只有這種,口袋裡的煙草不夠他抽一次的。“塗了糖漿的麵包片,還不錯嘛,”喬斜着身子倚在卧室門框邊,朝廚房那裡望了一眼,“他們說南北回歸線附近的母雞下的都是煎蛋②,可我從小到大連一顆雞蛋都沒吃過,我弟弟也是。”

“他們是誰?”阿奇博爾德回頭問道,火焰的高溫讓他的手不由得縮了一下。

“看到那條船了嗎,阿奇?從那條船上會下來很多人,其中一部分就是旅途中的包打聽。他們的工作就是把旅行中的見聞添油加醋,再打包賣給不明就裡的本地人。可惜他們不可能騙得了你。”

喬說的話讓阿奇博爾德覺得有些不可理喻,阿奇博爾德自認為自己還不是那種從任何騙局中都活的下來的人。“你去過很多地方,而且你也看過很多書。有個地方最近你可以一去。”喬掐滅了煙,給自己倒了杯茶,坐到桌邊拿起麵包片咬了一口。

“我最近能去哪裡?照你說的,我不能回家,也不能到公司工作。”阿奇博爾德對此有些好奇,但是心裡盤算着自己應該早點講清楚情況。

“我一個朋友在東街的私立圖書館,伊洛納·波德,東街127號。”喬不假思索回答道。

喬解決了早飯後收拾東西,帶着阿奇博爾德到了伊洛納·波德的圖書館門口。說起來喬跟這位館長還是熟人,求她安置一個人豈不是輕而易舉?

“早上好,先生們。”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士推開門走了出來,語氣平緩地向兩個人道了早安。這就是伊洛納·波德——一位穿着淺灰色裙子,棕色捲髮一部分在腦後用黑色絲帶紮成一束,鼻子上夾着眼鏡,看起來有些學究氣的女孩子。

“他是我同事阿奇博爾德·克羅夫特爾,暫時要待一段時間。”喬把阿奇博爾德介紹給伊洛納,忘記了阿奇博爾德更希望別人稱他為“阿奇”。

“克羅夫特爾先生……我叫伊洛納·波德,今後叫我伊爾洛就行了。”伊洛納不好意思地伸出背在身後的手,打算和阿奇博爾德握手。阿奇博爾德伸出左手,有意將右手伸進口袋。當他和伊洛納握手的那一刻,他能感受到對方瘦長的手上凸起的骨節所傳達的力量,皆來自於堅信着的內心深處。

伊洛納示意阿奇博爾德可以隨意取用此處的藏書。說起來這座圖書館的館藏充其量就是六個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一個書架上是標了日期分類的報刊,有《公報》、《工人》等,還有早已停刊的《回飛鏢報》③;還有兩個書架上是最近幾年才引進澳大利亞的書籍,同澳大利亞作家們的書放在一起。其他書架上放着英語國家的文學典藏和百科全書。阿奇博爾德不由得驚嘆:伊洛納一人竟然將這些近代文化的火種保存的如此完好!

“唔,讓我想想……那其實是很多人的工作,喬也做了相當大的一部分,”伊洛納坐在寫字檯后更正道,“不過是東區幾個人加上別的一些人的共同財產,只是管理權交給我而已。”

“有人向你要過這些書嗎,伊爾洛?比如說老安格斯。”阿奇博爾德輕輕拂過書架上典冊的硬質書脊,試探性地問了問伊洛納。伊洛納來回搖晃着食指,平靜的臉上輕擦過一絲不快。“如果不是喬把你介紹給我,我差點就把你當做亨利·勞森了。”伊洛納突然羞愧地說。

阿奇博爾德突然想起來“修理廠”的學徒們無意中提起過這個人。就他們說勞森能拆了“修理廠”的份上,勞森要是學徒會的成員十有八九會站在自己這邊,他想着。但是他們又稱勞森為“勞森博士”。依照帝國的禮儀,兼具學識和地位的人更加容易被人稱作博士。

“他其實是個個頭很高的漂亮小夥子,耳朵不太好使。過了一陣子我這邊就要有他的書了。他跟你打招呼,你也不要怕他。”

“嗐!我還以為他應該有不少年紀了,至少跟亨利·帕克斯是平輩。還有,我真就長得跟他那麼像嗎?無論如何不要奉承我,伊爾洛。”

阿奇博爾德驚異於自己已經掌握“奉承”這個詞了。也許是“示範者”教他的,也許是對他人言語的一種應激反應,對於他認知中讚許他的話都作為“奉承”處理。當然後來他清楚伊洛納只是拿他作比較。

一整個上午他都在圖書館閱覽室里看書,順手從外套口袋裡摸出黑色布面的本子和一支鉛筆頭做了一些簡潔的摘抄。業已逝去的馬庫斯·克拉克④已經做出了準確的預言,鬧得不可開交的民主在這片土地上揮舞着光芒四射的刀劍,在灼眼的陽光下跳着戰鬥之舞。二十歲的亨利·勞森⑤立在窗邊,街上人們蒼白憔悴的面孔,盡數映入他飽含淚水的水藍色⑥的眼中,而那雙眼睛曾經比峽灣⑦側旁的大海更加蔚藍,更加深邃。他看着幾頁紙上略顯潦草的筆跡——這是他情緒激動的結果,呈現於紙上的文字是他思維的豎琴,在靈魂上彈撥激越的旋律。

就在他沉浸於“靈魂的激越旋律”時,喬夾着皮包進了圖書館。阿奇博爾德疑惑地打開懷錶蓋子看了看時間,才十二點半。“弗德奈斯說沒什麼事兒,就把我轟回來了,”喬脫下外套,把外套和皮包一起堆在椅子上,轉頭對兩人說道,“下午有誰要過來嗎?”

“他們會自己過來的。而我呢,對此也習慣了。”伊洛納放下蘸水筆站起來稍作休息,伸了伸酸痛的胳膊,試着把腳從沒有加裙撐的長裙底下探出來幾英寸。

“伊爾洛,你這邊風能進,雨能進,流浪漢能進,但國王不能進。”喬根據伊洛納的話語隨即開了個小玩笑,伊洛納只是會意地笑了笑。伊洛納是他來澳大利亞之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從小接受澳洲式寬鬆禮儀的伊洛納並不介意喬的各種俏皮話,以及背後苦澀的幽默。

喬繞到伊洛納的身後,在寫字檯后的儲物櫃里翻出一把吉他。吉他上蒙了一層灰塵,淺褐色的琴身有所破損。用手帕擦去塵埃,琴身側面貼着字跡褪色的紙條,上面是他的名字:喬·伍迪菲爾德。

“弗萊貝格”號,一艘經過霍巴特開往悉尼的船隻。他在“弗萊貝格”⑧號上彈吉他唱歌,還有一位小提琴家為他伴奏,歡快的曲調吸引了甲板上客人的注意。他們停止了談笑,放下手中的麵包和酒杯,跟隨音樂起舞。歡笑聲在足尖踏過甲板的鏗鏘聲響中升起,在繁星中綻開,埋身於銀藍色光點落在起伏的海面上。

他的生命中從未呈現過如此歡樂的場景,至此以後也並未重複。因此“弗萊貝格”的經歷和那條滿載着絕望與希望的方舟同時刻印在他的記憶中。“弗萊貝格”未做告別就開始了新一輪的旅行,直至不久前擊中無名暗礁,隨即懷着未竟的希望,粉身碎骨。

“你會唱叢林歌曲嗎,喬?”阿奇博爾德看到吉他,不假思索地問道。

喬一時半會兒回答不上這個問題,只得搪塞道:“我是新西蘭人。新西蘭那邊哪有什麼叢林啊。對了。你們有什麼建議嗎?”

“《范迪門的高塔》會不會?那是首流放時代的老歌。”阿奇博爾德隨機選了一首歌。

喬點了點頭,坐在門檻上將吉他放在膝上反覆調音。《范迪門的高塔》還是他當年在“弗萊貝格”號上的保留節目。伊洛納坐到喬旁邊,微笑着說道:“戴夫在這邊拉小提琴就更好了,但是他還在‘修理廠’。來,唱給我們聽聽吧。”

喬在六根琴弦上彈撥輕快的前奏,隨後開始放聲歌唱。那刻印着流放時代記憶的旋律,如今在平和的東街一隅再度迴響。

“在高塔之下迴響的旋律,

如今正在召喚着我;

終於我踏上那條古老的街道,

縫隙間的陽光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熟悉的高塔就在路的盡頭。

想到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

當我站在高塔之下眺望遠方。”

他沙啞卻溫和的嗓音輔以歡快的掃弦,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掃弦隨着歌曲步入高潮,而愈發豪壯開闊。這個時候如果有小提琴的樂音參與其間,幾乎能使聞者翩然起舞。

“在那遼闊而貧瘠的大地上,

眺望漸行漸遠的范迪門高塔;

背負滿身傷痕拾起新的生活,

儘管過往痛苦難以釋懷。

以流放之人的身軀,

張開雙臂在南方大地上謳歌自由!”

伊洛納和阿奇博爾德也加入了演唱。三個人的合唱被夏季的清風輕輕托起,在乾燥清新的空氣中浮動。東街街邊的金合歡在風中嘆息着,拋出方才凋零的球形花朵,與歌聲一同飛向海洋與晴空連綴的青藍色地平線。陽光在玻璃上折射出色彩各異的光的碎片,紛紛落在三個年輕人的頭髮和身上。他們平日里暗淡的眼瞳,如今卻宛若光束穿透的寶石,清澈而光彩照人。

起舞的風帶着無拘無束的歌聲,順着石板坡道奔走而下,又向四方撒出這透明無瑕的旋律。笑翠鳥振起鑲嵌碧藍的灰褐色羽翼,開懷大笑着在大地上空謳歌自由。

注釋:

①“尤里卡事件”中的旗幟,最早的澳大利亞國旗之一

②原梗來自馬克·吐溫《赤道漫遊記》

③都是當時澳大利亞主流報刊,其中《回飛鏢報》於1892年停刊,該章故事發生於1894年12月中旬

④馬庫斯·克拉克(1846~1881),作家,代表作小說《無期徒刑》,此處化用其哲理散文《未來的澳大利亞民族》

⑤亨利·勞森(1867~1922),澳大利亞現實主義文學之父,此處化用代表作《大街上的面孔》

⑥阿奇博爾德從未見過勞森,伊洛納說他長得像勞森,因此誤以為勞森的眼睛是藍色(實際上是深褐色)

⑦亨利·勞森是挪威水手的兒子。父親從挪威經由美國,最後抵達澳大利亞定居

⑧德國城市名,由於不會想名字只能隨便找一個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