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周的第一天,一切照舊。幾位教員將顧客們帶進二樓的辦事處,學徒們坐在面對面的兩排寫字檯後面,等待着他們的到來。

“校長”也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他要負責在學徒中間挑出一個能夠取代“示範者”的年輕人——此人就算不是萬里挑一,也至少是百里挑一。弗德奈斯跟在里弗頓的身後踏進辦事處的大門,阿奇博爾德隱隱注意到兩個人的眼光同時朝着自己像箭一般射過來。

以辦事處的鐘聲為號,學徒們開始忙活起來。阿奇博爾德的對手都是優秀的小夥子,無論從寫字的工整程度,還是從奉承客人的本領上看,個個都能取代他和“示範者”。教員們穿行其間,彷彿幾隻身穿黑色燕尾服外套的蜜蜂,在兩排花叢中按照固定路線飛舞。

里弗頓和弗德奈斯對阿奇博爾德格外注意,兩人一邊打量着埋頭工作的阿奇博爾德,一邊小聲談論着他的表現。“他明天就可以回到公司上班啦,真是個出色的小夥子!”里弗頓笑着對神色凝重的弗德奈斯說。弗德奈斯眉頭緊皺,不停地擺弄着襯衫的袖扣。

“只要他有一天想逃跑,他就不可能回到公司上班。至少延長兩個星期,讓他習慣這裡再做下一步打算。”

學徒們的工作陸陸續續到了尾聲,教員拿出記錄簿對他們的工作進行簡短的評價。綜合評價最高的就可以取代先前的“示範者”。學徒們的緊張情緒懸停於空氣中,刻意的寂靜取代喧囂。拜伊斯皮爾相當不忿,抿緊了雙唇不讓自己大庭廣眾下怒吼出來。

“恭喜你,阿奇博爾德·克羅夫特爾先生。”其中一位教員走到阿奇博爾德面前說道,口氣相當敷衍。

沒有掌聲,無人喝彩。這是阿奇博爾德預料之中的事。

前一天還在數落阿奇博爾德的校長老爺子現在對他青眼有加,教員們板結在一處的五官終於擺出笑容。氣氛很快就輕鬆了許多,辦事處大廳里爆發出一陣接一陣的掌聲。阿奇博爾德雕像一般端坐着,明顯不為所動。掌聲聽起來接近於機械手拍出來的,那些笑容也是剛從同一個模子里取出的作品。

“示範者”被教員帶走,眼底熊熊燃燒的妒火,其青藍色光輝凝視着阿奇博爾德。

他已經成為新一任的“示範者”,為新來的學徒們熟練地示範一個代筆者向達官貴人卑躬屈膝的全部技巧。“這就證明他還得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弗德奈斯如是說,但是阿奇博爾德已經無法延續在郵政學徒會的生活。也不知道是誰建立了郵政學徒會,把英國式的拘束和尊卑觀都夾帶進了崇尚平等的澳大利亞。

阿奇博爾德記得自己在悉尼的港口看到一位年長的船工。剛剛停靠的船上走下來一位英國來的貴族,趾高氣揚地命令船工幫他搬箱子。船工怫然不悅,遂讓貴族蹲下來給他擦鞋。在周圍工人的慫恿下,貴族只得屈尊照辦了。雖然這件事略顯誇張,但至少能證明英帝國的等級觀念在此早已被徹底淹沒。

郵政學徒會的種種課程,並沒有教會學徒傳達感情的方式和書信特有的文學技巧,而是將人人尊卑有別的劇毒種子深埋於他們心中那片尚未開墾的土地。在這片受到污染的大地上能長出什麼樣的果實,自然可想而知。他們還會將結出的果實餵養兒女,讓這些孩子們從小就接受了這樣的觀念。一旦有了開始,就很難會有結束。

拜伊斯皮爾眼裡的一把火將逃跑的希望燒成了灰燼——至少現在,阿奇博爾德依靠他離開郵政學徒會的計劃十有八九落空了。

新的“示範者”,這個頭銜壓着他的後背,讓他無法起身反抗。

由於學徒們表現尚可,這一天的課程也就提前結束了。學徒的狂歡近乎窮極無聊,阿奇博爾德從來沒有參加過一次。這次他們抓了一個駝背的矮個兒小夥子,讓他在地上畫好的一個粉筆圈裡跳舞。小夥子沒見過這些人,嚇得蜷縮成一團。

“跳啊,跳啊,你跳得只要足夠好,我們這就放你走。”

小夥子向下拉了拉帽檐,笨拙地跳了起來。破皮鞋裡兩隻起了老繭的腳時不時會探出那個圈外。只要他不慎出界一次,就會有學徒取出袖扣或者硬幣砸他。他一邊慘叫着,一邊忍着痛接着在粉筆圈裡跳下去。

“看來你還真的不會跳舞。那就留下來陪陪我們吧。”

他是個來歷不明的流浪漢,宛如一頭南國叢林中的弱小野獸被迫進入了王族的圍場,只能被玩弄,然後被獵殺。

阿奇博爾德偶然經過大廳,這一切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在他眼前呈現。流浪漢抱着頭跳舞的窘態狠狠地刺穿他的心臟。他很想痛痛快快地罵他們,然後趁亂帶着流浪漢一起逃跑。當他還思索着如何救出流浪漢時,那個年輕人彎下身子,輕捷地從打開的窗戶處跳了出去,很快就逃得很遠了。

學徒們想把他當曲棍球打!

阿奇博爾德趁學徒們騷動之際,轉身飛跑到到宿舍樓。胸口隱隱作痛,刺穿的部分快要爆裂,即將在前襟綻開一片血紅。一開始他還只是猶豫,但現在他去意已決。

“我發現示範者給先生們擦皮鞋再適合不過了。”

剛剛在閣樓收拾好所有東西,拜伊斯皮爾就出現在門口,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鑰匙。“宿舍鑰匙已經拿到了。你拿上東西,現在就一起走。”

如果每層樓沒有一到兩扇門鎖着,那麼宿舍樓和一般建築物沒有區別。正因為這幾扇門這裡直接變成了一座真正的迷宮。如果沒有阿里阿德涅的線團,他們別想活着走出去。拜伊斯皮爾先灌醉門衛,然後拿走了宿舍樓所有門的鑰匙。

阿奇博爾德提議每打開一扇門,出來后就隨手鎖上。拜伊斯皮爾在這些鑰匙里熟練地挑出相應的鑰匙打開一扇扇門,離開后又再次上鎖。阿奇博爾德則警覺地觀望着宿舍樓內外的情況。學徒和教員們還在盡情玩樂,沒有人在宿舍里,樓道上沒有“崗哨”。目前的情況對他們而言相當有利,不過他們的步伐還是儘可能快、儘可能輕。

最後一扇鎖着的門通向二樓的游廊。游廊正對着樓下的大廳,學徒們還在底下飲酒作樂,地上堆滿了空酒瓶。游廊上鋪着一條羊絨厚地毯,走在上面聽不到腳步聲。“誰在那上面?不下來喝一杯嗎?”

“這個人怎麼跟現在的‘示範者’一起?不是已經走了嗎?”

拜伊斯皮爾帶着阿奇博爾德順着旁邊狹窄的樓道向下狂奔,比馬蹄還要急促的腳步一聲聲叩動學徒們被酒精麻痹的神經。

“不要讓這兩個混蛋跑了!抓住他們兩個!”

樓道跟地獄一樣深,最終通往一個堆積着建築廢物和舊機器的巨大地下室。“他媽的……黑得……就跟炭似的。”拜伊斯皮爾喘息着咒罵道。

說完拜伊斯皮爾緊握着阿奇博爾德的手腕,發瘋似地向遠處明亮的地方奔跑而去。

各種各樣的廢品堆在路上,兩個人已經顧不上磕到腿的疼痛。只要能逃出去,受再多的傷都是值得的……兩個人的想法,此刻竟達到完全一致。

黑暗中的揚塵再度蒙蔽了兩人的視線。一根橫樑突然倒下來,砸中了拜伊斯皮爾的前額。他還來不及反應,就直接後仰倒地。

“拜伊斯皮爾!”阿奇博爾德回身抬起橫樑,將拜伊斯皮爾從底下拖出來。

學徒們跟着一位教員已經進入地下室,教員舉着提燈四處張望。燈光掃到阿奇博爾德的臉上,他的眼睛下意識眯了一下。“別管我!他們已經過來了!還有,老子沒打算逃跑!”拜伊斯皮爾低吼道。

阿奇博爾德剛打算將他背在背上一起逃離,他反倒順勢在同伴的腳踝上猛踹一腳。

時至如此,阿奇博爾德只得強迫自己在黑暗中摸索,在廢棄物的原野上中尋找逃生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