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新来的小子被修理了……谁让他不守规矩……”

在二楼游廊的转角处,几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和阿奇博尔德一样,都是“输入机”,向刚刚经过的乔埋怨道。乔不以为意,毕竟他已经把消息通告给阿奇博尔德了。

昨天阿奇博尔德詈骂弗德奈斯的那些话,算是好好地替下层员工们出了一口恶气,但是阿奇博尔德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乔思索着,关键在于阿奇博尔德做了他想做却从未做到的事。

“不过他倒是很配他这个名字:阿奇博尔德。”乔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

“全凭本事说话是站不住脚的。”其中一位年轻人插了一句,不乏揶揄之意。

乔取出夹在手臂下的浅灰色长外套披在身上,整理一下头上澳大利亚式的帽子,随即拐弯穿过游廊下楼,“伍迪菲尔德先生,上午没有事情要办吗?”有人在楼上喊道。

“有事——不过先去‘修理厂’”乔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迅速改了口,“——不,邮政学徒会。”

邮政学徒会是培训通讯公司代笔员的机构,“修理厂”是它更加直露的绰号——不过修理的不是机器,而是被称为“输入机”的活人。“修理厂”就在国王十字街不远处,那座有着优雅的浮雕卷草花纹装饰和浮夸雕像的建筑物。

一位手持打开的书和铁笔的天使的雕像倒映在乔灰褐色的瞳孔中。或许里面的人进来之前都是天使,但是出了这个“不是人待的地方”,还是不是天使就很难再确定了。

要不是他去找阿奇博尔德,他是不会第二次踏入这个地方的。他跟弗德奈斯都在这里被“修理”过。

刚进门,阿奇博尔德就注意到乔的存在,朝他瞥了一眼后随即回头。不巧弗德奈斯正好站在阿奇博尔德的身后,他只得站在大理石的廊柱后观望。

坐在写字台前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但是现在他并没有用笔或用打字机给客人写信,而是给那位客户——乔怀疑自己的眼睛被烟雾熏花了——用锉子磨指甲?对方是位风韵犹存的贵妇人,一双保养充分而依旧白皙柔润的手被另一双由于长期工作而生有老茧的手捧起。担心在她完美无瑕的手上留下伤痕,负责支撑的那只手上已经套上了一只白色丝绸手套。

让顾客的指甲称心如意之后,年轻人端着做作的语气向顾客征求意见——这种语气是他几乎没有的。每隔五到六秒钟——乔在廊柱后掏出怀表开始计数,年轻人都要抬头看看她的脸色,倘若她的眉头只是轻微地皱了一下,他都得从自己的发根到鞋跟检查一遍,是否有什么地方不合她的心意,直至一切都完美无缺才正式开始动笔。

写信的过程对年轻人来说堪称折磨。贵妇人希望信件里加一些法语单词——这样再普通的信件里都能散发着百合的优雅香气和鸢尾的绚烂色彩。但是年轻人连克服名词开头大写和每段不空格的毛病都难如登天,法语更是一窍不通。

唯一的解决方案是抽屉里那本脱线缺页的法语词典——从路边摊上淘来的。他在词典上费尽心力才找到一个词,顾不上文通句顺就填了上去。

接下来交给贵妇人过目。那封信已经被她改得面目全非。

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但也只能放任自己的顾客这样做。

最后一步,将信件装入信封并用火漆封上。贵妇人示意年轻人不必用邮政学徒会提供的印章,而后从小巧的丝绒手包里取出一枚黄金的纹章戒指递给他。

年轻人拿起戒指端详一番,又将戒指放回她面前,说道:“没有必要用您的。这是规定,夫人。(Das ist Ordnung,Dame.)”

反正说了她也听不懂,年轻人颇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感。

“今天就麻烦您破例一回吧。”贵妇人低声央求道。

年轻人颤抖着探出右手将戒指扣了回来,在一滩尚未干燥的封蜡上将戒指按了下去。再取出来,蜡已经卡进图案细小的缝隙里,用针也挑不出来。

年轻人脸上的惊诧彻底变成了恐慌,他双手捧着戒指还给贵妇人,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一个人悄悄离开,将信寄了出去。

这一次贵妇人反倒脸变得煞白了。她站起身来转头就要走,还轻声抱怨年轻人寄信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在场的除了阿奇博尔德,其他人都围上去低三下四地赔不是。

乔终于能从廊柱背后出来透气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摘下帽子向阿奇博尔德打个招呼,然而阿奇博尔德已经坐在那个工作点了。示范已经结束,现在轮到新来的学徒了。

弗德奈斯和里弗顿,还有其他一些人已经回到了工作点附近。乔接着回到廊柱背后。交给阿奇博尔德练手的是一位年轻绅士,衣着入时,言行举止不可一世。

不知道是年轻绅士急着办完事后离开,还是阿奇博尔德在观赏完闹剧后满腔怒火,双方都表现得相当焦虑。阿奇博尔德快刀斩乱麻地问了一系列问题,在年轻绅士同样快刀斩乱麻地如实回答后,阿奇博尔德极快地完成了信件。

最后一点还是符合要求了。阿奇博尔德默许顾客修改信件,并使用了对方的纹章戒指给信封打上钤记。信件寄出去了,年轻绅士快步走开,没有人能赶得上他。

“很不错啊,克罗夫特尔先生,”里弗顿拍手喝彩道,“很快你就会超过‘示范者’(Das Beispiel),成为学徒会的佼佼者了。问题不在你——那个后生是个远近闻名的急性子。”

弗德奈斯背过身去摇了摇头,和里弗顿走到屋外走廊尽头的凉轩里坐下休息。很快有人给他们倒了两杯上等红茶——还是那个“示范者”(Das Beispiel)。

“我只是当着您的面不方便反驳而已,”弗德奈斯说,“克罗夫特尔是真的无药可救。”

“他只是第一次过来而已,慢慢就会学的很好的。米切尔,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里弗顿得意地捋了捋胡子尖,故意白了他一眼。

“少揭我的短!我跟他不一样——他已经不是训练的问题了,我看他欠一次开颅手术。”

“很多人做了开颅手术却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你的茶要凉了,米切尔。”

“可能这比喻太夸张了。不过一提到那疯子我就来气。讲讲你在印度那边的事,帕特。”

在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赋闲之际,乔借机能和阿奇博尔德见上一面。阿奇博尔德一直以一种似笑非笑的异样神情打量着他,瘦削的脸上或许并不能说是浮现了笑容。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透彻而目光锐利,但是比往常更加忧郁。

阿奇博尔德左手撑着下颌,双眼低垂——乔已经从他与石膏死面像无异的脸上察觉到更深切的哀苦,更加接近于一种听天由命的恐怖。

出于天性,乔为这面庞的主人感到悲哀,但是任何形式的宽慰都只会雪上加霜。

“我会提前离开的,”阿奇博尔德无奈地说着,从胸腔底部升起的叹息让乔吓了一跳,“但是我已经无路可退。”

乔突然想到弗德奈斯告诉他,阿奇博尔德是不能在训练期间离开邮政学徒会的,倘若擅自离开或者被扫地出门,在一段时间内——一个星期到三个星期不等,不得回家,也不得回到通讯公司。邮政学徒会是阿奇博尔德目前唯一的归宿。

从廊柱后面乔能感受到阿奇博尔德急躁易怒的态度背后的疲态。从那时起,他的说法终于得到了有力的印证。像奴仆一样服侍顾客还只是开始,阿奇博尔德还要面对蛮横无状的学徒——正如他曾经面对的那样。

“不是人待的地方。”乔戴上帽子,起身离开了“修理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