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公司門口時,阿奇博爾德本來還想撐着門框稍微休息一會兒,但門框上的木刺扎得他的手生疼。“弗德奈斯等得很急了,”喬上前拖住他的衣袖,將他一路帶到弗德奈斯的辦公室門口,“恐怕這次真的要拿你撒氣了……總之小心點。祝你好運,阿奇。”

“小心什麼?我已經給他好好乾了兩個多月了,他能拿我怎樣?”阿奇博爾德突然撒手,踹開面前那扇門,衝進弗德奈斯的辦公室。喬無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從外衣口袋裡摸出煙草裝進煙斗,但始終沒有划火柴點燃。

弗德奈斯正在整理着桌上散亂的文件,那個兩頰瘦削的年輕人突然衝到他的面前,突出眉骨下深藍色的眼睛反射着陰沉而憤慨的目光。弗德奈斯意識到這雙眼睛已然洞穿的心思,解剖那些早有預謀的計劃,加之這雙眼睛的主人令人反胃的行為——一種難以抑制的憤怒從心的深處涌升。他將整理好的文件連同其餘東西一起揮到半空中,穿過一片狼藉向前走去。

“收一收吧,克羅夫特爾,”弗德奈斯壓制怒火,不無譏諷地說道,“難道我沒提醒過你,幫助那幫大字不識一個的窮夥計會惹禍上身嗎?”

“公司規定上有寫,幫助他們是我的工作,”阿奇博爾德冷靜地反駁,“無論是否出於我的原則,我都並沒有做錯什麼。”

弗德奈斯對他的應答感到既可悲又可氣。這個年輕人大概不知道幫助他人和公司的實際要求相悖,關鍵是自己的權威在多年來第一次受到了挑釁,公司的權威亦是如此。

“他們是誰?”弗德奈斯的理智終於分崩離析,“絕對不是那些社會廢物,絕對不是!他們至少高高在上,而你不是,所以你應該去幫助這些人!”

“那不就是服侍嗎?”阿奇博爾德問。

“畢竟你不在那個地位上,也就別說給他們什麼建議了。你連他們都不想幫,還想拿錢養活自己?好好想想!之前那些委託人不過想壓榨你的生計罷了!我就奇了怪了,那些人讓他們自生自滅算了,還要幫他們傳遞什麼願望……這麼做只能證明你比那些人渣更可惡!”

弗德奈斯勸解不得,直接開口辱罵。

那些語句敲打着聽覺打字機的金屬鍵盤,在頭腦的信紙上得以呈現,每一個字母都像針一般刺着阿奇博爾德的脊背——他已經無力反駁,自己兩個月來一切努力全部被否定,而且那些語句釋放出藏在表象之下的弱點。

片刻的心虛,或者是酒精的殘餘使他狂性大發。阿奇博爾德目光兇狠地瞪着弗德奈斯,黑色鬍鬚下的嘴突然咧開,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與其說是人牙還不如說是某種野獸的牙齒。

“我根本沒打算真幫助他們,”他朝着弗德奈斯憤怒地笑着,“正如你到處巡邏,妄圖尋找別人違反規定的證據,好讓你覺得很滿足那樣,難道我一個所得甚少的小職員就沒有權力將別人的自尊也撕碎再踏上幾腳嗎?!我幫助他們,不過是為了欺辱他們貧苦、缺乏教育!”

喬手中的煙斗始終沒有點燃,甚至連煙草掉在皮鞋上都沒意識到。阿維剛剛寄出一封信就急急地跑上二樓。“阿奇大哥沒事吧?”阿維悄聲說著,不由得絞着短外套的下擺。

喬並沒有回答。辦公室里一陣接一陣的辱罵和咆哮已經讓他這個局外人動彈不得。

不知何時聽差霍默出現在喬的身後,他止不住地搖着那顆白髮蒼蒼的頭。

“那你欺辱的方式還真算特別,”弗德奈斯先退一步,“這樣下去不僅是我,所有人都會知道你的存在就是個錯誤!你給一位窮婆娘還了錢,還給某個叢林窮鬼預支了額外郵資。你還真是仁慈得過了頭,以後有你也不需要什麼慈善家了,你給我滾到那蛆蟲堆裡面去吧!”

“混到你們那幫跳蚤那裡倒是不錯,”阿奇博爾德徹底被激怒了,“在我知道的僱主裡面,就你最××!你還想幹什麼,打算抹我脖子嗎?信不信老子……”

阿維和霍默闖進來拖住他,幾乎在同一秒,喬掏出一塊大花手帕堵上阿奇博爾德的嘴,失聲大喊:“不要跟他計較,他喝多了!”

阿奇博爾德感到一陣虛弱,剛出辦公室就昏倒在地。這種感覺類似於放血,會導致一定程度的衰弱,正如他在動怒之後會有一段不思進取的時日。他的性情類似於極少噴發的火山,因為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像這樣勃然大怒是什麼時候了。

“幫我托住他的頭,卡文迪許先生,”喬指揮着兩個人照料好阿奇博爾德,“阿維,我記得你在阿爾伯里醫生那裡拿過嗅鹽——再帶卷繃帶上來,他的手破了。”

阿維下樓拿了嗅鹽和繃帶,簡單地包紮了阿奇博爾德手上的傷口——似乎是帶鋸齒的野草劃破的。嗅鹽的配方除了銨鹽之外還有檸檬和桉樹葉,就算如此氣味依舊刺鼻難忍。阿維將打開的瓶子放到他暫時昏迷的朋友的鼻子下,阿奇博爾德也因此稍微清醒了一些。

阿維不願再過問。剛才辦公室里發生的一切,換成誰都不願再回想。

在他們幾人照顧阿奇博爾德之際,里弗頓氣定神閑地步入辦公室,完全沒注意到幾個人的存在,也似乎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弗德奈斯癱坐在那把絳紅絲絨的扶手椅上,抽出胸前的口袋巾擦拭着臉上流淌的汗水。

“沒有什麼好爭論的。總有方法能解決問題,就像——”里弗頓勸慰道,“就像一把鎖總能找到對應的鑰匙那樣。”

“可我現在有什麼辦法?到了這個地步,他留在這地方我根本拿他沒轍。”弗德奈斯站起身整理一下凌亂的衣裝,陷入了新一輪的困惑。

“問題在於,他沒有經過學徒期——你不久前也告訴過我。可以讓他回頭當學徒。他是個相當聰明的小夥子,一學就會。”

“是‘郵差學徒會’嗎?興許還有點作用!——伍迪菲爾德、卡文迪許進來!”

在里弗頓離開辦公室之前,阿維早已扶着阿奇博爾德下了樓,喬跟着霍默應聲進入辦公室,負責收拾內里的一片狼藉。陶瓷茶杯的碎片散落在一張張文件上,字跡由於打翻的茶水而擴散開來,糊成一片墨團。茶杯的金色握柄從中間折斷,洞穿了賬簿的其中幾頁紙。

喬將賬本小心地拖到面前,取出握柄的殘片。當看到紙上的洞挖去了阿奇博爾德的相關郵政開銷時,他只是欣慰而無奈地苦笑。霍默注意到他臉上奇異而戲謔的笑容,也只是望了望。

兩人整理着手上不必要的活計。一老一少,一位現在的聽差和一位將來的聽差長面面相覷。霍默思慮着為何弗德奈斯和整個公司都會墮落至此,喬滿心憂慮,該動用何種形式的言辭告訴阿奇博爾德:你明天就要去“修理廠”被修理了。

在霍默看來,至少在他第一次見到喬的時候,就認定他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夥子,而且只要工作勤懇,必然大有可為。喬在此後也確實心情開朗,工作認真,彷彿他的熱情永遠不會燃燒殆盡——尤其是面對着弗德奈斯這樣一個倨傲的貴族老爺。他像今天這般愁悶的確不尋常。

喬曾經告訴霍默,大君和蘇丹都比弗德奈斯容易伺候。此言大體不虛。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喬抬頭瞥見弗德奈斯滿面怒容,翹着二郎腿坐着,而後低頭悄聲在霍默耳畔說道,“他肯定接受不了這個事情。”

至少在告訴阿奇博爾德之前,先做好準備。喬邀請阿奇博爾德下班後到東街的家中坐坐。這條通往麥覺里港的街道兩旁裝飾着雅緻的民居,卻猶如眾多破損的寶石連在一根斷裂的銀鏈子上,而且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

窗口緊閉令人窒息,但是打開窗子之後,街頭醉鬼身上的酒氣、馬匹牲畜的異味,連同隔壁房間里新傢具的松節油氣味混合,酷暑的熱風熏蒸之下,實在令人作嘔。

喬從廚房裡取出一瓶威士忌放在桌上,又到客廳的櫥櫃里端出一套頗為精緻的玻璃酒具——剛來到喬的手上時上面還有金合歡和藍花楹的紋飾,內側還有一圈淺藍色的花邊,但是其中一個表面紋飾基本褪色磨平。他取出一個新酒杯給阿奇博爾德倒滿,又在舊酒杯里給自己倒了一些。

“你明天要去郵政學徒會。”喬端起酒杯啜了一小口,隨後猶疑不決地說道。

“里弗頓和老卡文迪許已經輪番告訴我了,”阿奇博爾德非常鎮靜——這個完全在喬的意料之外,他以為阿奇博爾德會表現得很激烈——按照阿奇博爾德其人的性情,郵政學徒會應該是他聽說過就會嗤之以鼻的地方,“我確實未經訓練,只是在文科學校里零零散散讀了總計一年半的書,最後也沒能考上墨爾本大學——要是我上了大學也就不會出現在通訊公司了。現在我確實處於不太有利的情形。至少為了我的生計,我必須在郵政學徒會訓練一陣子。”

“真是越努力越幸運……我因為厭學,第一年就被理科學校請退了……再上學還是在夜校,”喬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吐出一陣嘆息,“我要去夜校了。總之,祝你好運,阿奇。”

在阿奇博爾德離開東街回去后,喬夾着皮包,站在門廊里抽煙。雖然煙葉燒啞了他的喉嚨,削弱了他的記憶力,但是至少煙葉在維持他活下去——他是依靠遺忘活下去的,否則要記住的痛苦實在是太多了。

“‘修理廠’……不是人待的地方。”他無意識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