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霍兹·安塔托卡是被龙吃掉的。龙是古老而高傲的种族，一向不屑于吃人，但“苍岚”偏偏吃掉了霍兹，为此还身负重伤，不久便被一拥而上的猎人大军给杀死了。

东方羽去找龙唠嗑的时候，也问过他为什么。

龙流了泪，说就是这个混蛋杀了我哥哥。

等远在西南小镇瑞塔利安的雪雪知道这件事，都已经是两个礼拜以后了。她好像在一夜之间变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小白痴，不谙世事，呆滞、木讷，无法言语，成天都在盯着雪山发愣，不哭也不闹，安静得可怕。

利亚托从北方回来了，带着老婆孩子去看望雪雪。他们给她带去的水果、零食，原封不动地在桌上摆了三四天，最后腐烂变质，不得不带走扔掉。

若无依怕她饿死，每天都会来找她。她看着雪雪的头发一天天变白，指骨萎缩变形，后背隆起，她觉得这样下去要坏事的。就算过去了十年，忠诚、团结的瑞塔利安人还是会将这个粉红的怪物认出来，然后群起而殴之。还好东方羽最近也没有出行的计划，在他的帮助下，城堡的大家连夜将雪雪绑了回去。

利亚托为她检查了身体，说她只是太虚弱了，掌控不好自己的力量，这才会出现“兽化”。

“那我们该怎么办？”若无依焦急地问她丈夫说。

“我不知道。”利亚托回答，“我不是心理医生。”

于是，跟雪雪沟通的任务只好由官方认证的，全斯华诺拉洗脑能力最强的国家大祭司东方羽承担，而且雪雪还是他带回来的。他暂时封印住了雪雪的“兽型”，“兽化”得以暂停，只不过她的骨骼已经严重畸变，难以复原。她学校里的同学要是见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听说你在学校人气很高啊，雪雪。”

东方羽带她坐在后山的草地上，与她一起凝视着雪山之巅。

雪雪点了点头。

“那一定很多人追你咯。有人成功了吗？”

雪雪摇头。

“为什么？你眼光太高？还是你爸爸太凶了？”

听到“爸爸”这个词，雪雪愣了好一阵才慢慢地点头，搞得东方羽还以为她没有听懂，准备再说一遍。

“啊，对了，说起来你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吗？”东方羽说着，拿起他不知道那里搞来的保温杯喝了口茶，“梅尔卡斯特那边我挺熟的，没准我能把他找出来……”

“霍兹……papa……”

她突然说话了，吐字含糊不清。或许她是想说“我只要霍兹papa别的谁也不要”吧。东方羽这样猜，拿了一块面包给她。她伸出手准备去接，可那畸变扭曲的指骨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们说说靖？你还记得他吗？好歹是养过你几年……我也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反正这人是你上一个爹。”

“靖……papa……”

她喃喃着，下意识地想要咬一口面包，奈何她的手没法抓住东西，面包咕噜咕噜地滚下山崖了。东方羽只好盖上保温杯，替她新拿了一块，撕下一个角落，喂给她吃。

“你居然还记得……”东方羽继续说，“连我都快要忘记这个人了。那天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也没用打听他的下落。他是我父亲那边的一个亲戚，很远的亲戚。他才华很高，这我不得不承认，但他的血统不纯，因此很受那帮人排挤。于是这个受排挤的人就拉上了一群同样受排挤的人起来反抗。第一次光影战争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很得势，对旧贵族各种挑衅，还煽动了群众游行示威，要求严查他们的法纪问题——于是我父亲就被抓了。事情闹得太大，旧贵族只能拉几个人出来垫背，以泄民愤。”

雪雪歪了歪头，他猜这应该是在问“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呵，”他笑了一声，“他私闯间界在先，私通人类在后……他爱上了我母亲，而且非常不幸地生下了我。我父亲是当时的家族领袖，原本有机会活，但他请求以他的命换我们母子的命，那边也就答应了。他随即自裁谢罪，没多久，我母亲也病死了，独留我一人活在这世上。”

他一脸平静地说着这些，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谁活着都不容易啊，雪雪，你现在还年轻，千万不能被这样的悲伤打倒，因为日子一天天过去，你遇到的痛苦只会越来越沉重。你连第一个最浅的坑都跳不过，后面成千上万的坑你打算怎么办？跳下去自尽吗？你愿意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对你的爱吗？

“玛格丽特的死也让我万念俱灰，我在这躲了两年，谁也不见，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我全身心地爱着她，你明白吗。我从不开玩笑，我愿意为她献出我的一切，哪怕她嫁给别人，哪怕她的心永远爱着她丈夫……我真悲痛，拼尽全力浴血奋战，只为了换来和平安定、换来欢声笑语能与她共享……可、可我只等到了她的惨死……是我没能保护好她！每每忆起，我总是后悔当时自己没有随她一块儿去了……可是你们都不知道啊，二十几年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她弥留之际紧紧抓着我的手，她说，东方羽，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雪雪听见“啪嗒”几声，蓦地转过头去看，她看见东方羽仰着头，泪水横流。

“她叫我好好活着啊，而我都在干些什么鬼事情……”

这样脆弱、悲哀的东方羽先生，雪雪从未见过。她吓坏了，忙用指骨外翻的手为他拭去泪水。他把雪雪的手推开了，直说没事，眼泪却还是一直往下落个不停。

“Ah……u……”

雪雪急得额头冒汗，努力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像个小朋友一样围着他左转右转，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痛哭流涕，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沉重地叹息。他环抱着两膝，脸孔埋在臂弯里，依旧是二十年前那个孤独的少年，悼念着他心头的挚爱。

雪雪忽然拉拉他的长袍，待他抬起头，笨手笨脚地擦掉他的眼泪，指指悬崖对面的雪山。

“怎么了……”他咳嗽几声，强撑着笑颜，“你想过去吗？”

雪雪拼命地点头，费尽力气张开双臂，上下扑腾着，做出飞行的动作。东方羽明白了她的意思，理了理贴在脸上的鬓发，拍拍雪雪的后背，解开封印，然后站起身说:

“那你就飞吧，冰羽凤凰，带着你的骄傲。”

他站到悬崖边，伸直手臂，直直地倒了下去。雪雪吓了一跳，等她往崖底探出脑袋时，只见一抹青蓝色卷着狂岚掠过头顶。

雪雪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的臂膀上羽翼渐丰，面朝圣洁的雪山之巅，她追随着前方的那一抹青蓝，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