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东方羽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指会僵硬了。原来,早在下午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兽化,只是庄明及时赶到,暂为封印罢了。这么说来,刘镇千年难遇的暴雪,难道真的是受自己影响而形成的吗……

不仅是手骨,还有脚趾,都像是被什么人用尽全力拉扯,用五马分尸来形容真是毫不为过。他勉强撑着眼皮,能看见自己的手臂再一点点伸长,皮肤被撕裂又愈合,如此往复,早已鲜血淋漓。

“完了完了!阿弥陀佛……”李二害怕地退到一边,小声念道。

“别怕别怕……”朔月安慰着,却见老道士一个箭步冲过来,夺下徒弟手里的长剑,二话不说就往变异的东方羽身上砍过来。

“我看谁敢动他——!”

庄明咬牙切齿地大喝一声,瞬间抬腕握拳,幽蓝色的符文乍现,稳稳当当地接下了这一击。老道士没有防备,往后踉跄几步,被徒弟们接住,还在咋咋呼呼:“此等妖孽,活着也是遭罪!就不该被生下来!”

“月姐姐!怎么办啊!”庄明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已经布了三道封印了!一点用都没有!”

“你师傅呢?你去请教请教她呀!”

“我师傅她……她在楼上守着燕儿呢!她说,人是我自己要救的,让我自己想办法!我哪知道有什么办法啊!封印也封印过了,我真不知道……”

“这样,这样……”朔月原地踱步道, “干脆,把你布下的封印全都解了!”

“什么?那样的话他就……”

“若真是凤凰,他自会涅槃的。”

“凤凰?”庄明仍是不解。

“别愣着了,先把结界打开!”朔月喘着气,推开大堂中间不知所措站着的一群人,“都来搭把手!帮我把地板翻开!”

方形的木地板被众人合力抬起,露出了底下掩着的,暗红的法阵。应该是很多年没有人修补过了,朱砂的笔迹斑驳不堪。即便是李二从柜台处拿了笔和砚递到朔月手上,朔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向庄明招手道:

“庄明!你来瞅瞅,这里写的是不是‘威兹腾’啥的……”

“什么呀……”她放心不下东方羽,边走边回头,“‘wisdom’吗?不是啊,我看这儿写的是汉字吧!这是什么啊?谁画的?”

“是我姐姐留下的,”朔月自言道,“汉字吗……也不像啊……”

“这到底是什么啊?”

“这是‘虚无境’……”

谁也没料到,这时候在饭桌边坐着的老道士会突然开口,

“也就是你们洋人说的,空间结界。字符写的是异体的天干地支,顺序按照上下左右……”

“你是谁?”朔月打断了老道士的话,目光如同刀子一般,直直地刺在他脸上。

“我是岳……我……”他面色凝重,欲言又止,“算了。你让开,我来。”

庄明和李二对了眼色,便抽走了朔月手里的笔,递到蹒跚而来的老道士手里,说:“我相信你,你来吧。等你们把结界打开,我就把我三道封印全部解开。”

笔蘸朱砂,老道士苍老干瘦的手稳稳地补齐了法阵图案的缺损,笔法苍劲有力。朔月的表情愈加惊异,老道士却依旧淡然自若。随后,他将毛笔递还给李二,扶着高宏起身,拍着道袍上的尘土,对朔月道:“岳望梅应该教过你怎么用这个的吧?老道我,废物一个,帮不到你了。”他朝徒弟们挥挥袖子,说着便往客店大门走,“走吧。他们想救人,就随他们去吧。”

“等等我!”高宏焦急地包了包他的道具,快步跟上,却被老道士嘭一声关在了门内。他焦急地拍着门板,哽咽道,“师傅!徒儿没用……”

“你已经出师了,不用再跟着我。”

“可是……啊——!”

扒着门缝的高宏被朔月一脚踢开。众人都以为她是要抓那老道回来,可谁知她只是背靠在门板上,攥着拳头,高声问道:

“岳青山——!”她说着,竟然泪流满面,“你当日,究竟为何抛家弃子!?”

“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谁也不知道这老道士究竟说了什么,众人只见朔月不再是平日那一副雷利风行的大姐头模样。她目光呆滞,眼含热泪,直到李二放了砚台回来,拍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悲伤褪却,她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干练、坚毅。她迅速地擦掉眼泪,清清嗓子,宣布道:“准备开结界了,庄明!他怎么样了?”

“我感觉他都要没气了……”庄明眼泪汪汪地转过头。

“不要怕。等会儿解了封印,他至少能活下来……你们两个!”她两手分别揪住李二和高宏的领子,闭上双眼,静默在法阵前。一时间屋内肃静万分,只有屋外风雪飒飒。终于,她深呼吸一口,然后开口念道: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这是……”高宏眼睛一亮,“静心神咒?你也会啊?”

“别吵吵!”李二凶道。

“她把我们俩抓着干嘛啊?献祭吗?”高宏不识好歹地又问了一句。李二刚要一脚踢过去,就见朔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道:

“当然是……抽干你们的法力啦。”

“啊啊啊啊救命啊女侠救我——!”

高宏哭丧着脸,撒腿就想往庄明那边跑,却被朔月两指一点,就见他舌头挂在嘴边,昏死过去。见脚边的法阵里,暗红色的光芒越来越强烈,而那光芒正中,是朔月,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咒语: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当红光褪却,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黑暗,唯独中央的那个红色的法阵,如梦如幻。

“庄明,开始吧。”

朔月松开了两个青年,纤手微抬,如红莲花瓣悄然绽开。

(二十七)

剧烈的疼痛使得东方羽从昏死中惊醒,他看见三层符咒叠在自己胸前,两层已经碎裂,剩下的最后一层也在庄明的手下失去了作用。幽蓝色的碎片迸开的那一刻,仿佛碎裂的不是符咒,而是自己残破的身躯。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量将他全身的骨骼肆意塑型,折断再愈合,拉长再修补,要不是他意识模糊,说不出话来,他早就开口恳求庄明杀掉自己算了。

老道士说的话,其实他听见了。想来还是很有道理的。他从小到大都在埋怨自己的父母,埋怨他们不计后果地生下自己;埋怨他们双双早逝,独留自己在这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挣扎。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这样的怪物,是不会被这个世界接纳的。

他感到手臂的皮肤出现奇怪的酥痒,青蓝色的羽毛钻出了他的皮肤,撕裂了他的衣服,就像冰雪消融时候的草地,万物蓬勃生长。而他正是那片翠绿生机之下的一滩污泥,阳光透过嫩叶洒下斑驳的照影,将天空映衬得是如此广阔、澄澈——

这是她眼里摇曳的光影,也是自己的梦想和希望。明明就近在咫尺,却根本无法触及。他一伸手便是一阵狂风,他一呼喊便是凄厉的嚎叫。他的指骨早已变型、退化,无法张开,更无法为她挽起飘散的乱发。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再也与他无关了……

意识残存之际,仿佛看见她俯下身子,向自己伸出了手,手指白皙而又纤长。

“跟我走吧,东方羽。”她说道,“跟我走吧。”

哪怕是尖利的钩爪顶破了他的脚趾,哪怕是千百片锋利的羽刃割破他的脸颊,他也义无反顾地,想要抓住自己心中最后的光辉。

他看见那姑娘温和的面容在向他微笑,他看见她那双明媚的眼,湛蓝如雪后初晴的天空——

“很久很久以前,在冰天雪地的原野上,有一位仙子……她有雪一样白的头发,她灰蓝的眼睛,就像雪后初晴的天空……”

小时候他总央着母亲给他讲故事,而母亲总会说起这么一段,

“可是有一天,她遇见了一只伤心的小鸟。她问小鸟小鸟,你为什么要哭啊?小鸟回答,我偷去凡间,爱上了一朵小花,可上神不准,还请你帮我隐瞒……”

“娘,我知道了,”他故作老成地学着母亲的语气道,“然后小鸟和小花就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

母亲不知是在轻笑还是在叹息,摇头道:“不对。然后啊,仙子和小鸟的所作所为就被上神发现了。上神千万年来孤苦无依,便心生嫉恨,下令处死小鸟,流放仙子……”

“好可怜啊。要是小鸟没有爱上小花就好了……”

“我的孩子,世事难料,要是有一天爹娘都离你而去了,你就去找她……”

……

“你是……你是……”他的喉咙已经说不出话,只有气声能勉强听清。

她没有作答,浅声歌吟着什么熟悉的曲调。

他感到少女手臂搭在了自己肩上,将他揽进怀中,轻柔得像一片鹅毛悄悄地落了下来。他不得不屏气凝神,生怕一次喘息就会让她飘走,飘到他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当她的右手拍抚着他的后背时,就像母亲在安慰受惊的孩子那样,好像能驱散所有的疼痛,只有雪原上干冷、纯净的风拂过身旁,直到——

什么东西碎了。

锥心刺骨的疼痛又一次袭来,几乎要磨灭他最后的意志。然而,当疼痛散却,他双腿无力地瘫软在地时,眼前的那道光辉却没有像先前一样消散。

“真像他啊……”

听得她温柔的话语,少年干裂的嘴唇,触到了她湿热的呼吸,然后是她柔软的唇舌,犹如风过鲜花盛开的田野,带起的一片甜香的花瓣,轻吻他伤痕累累的内心。

我抓住你了……

他不敢犹豫、不敢多言,只能再心里暗暗地呼喊,同时努力地回应着她的吻,努力地将她抱紧。再没有什么样的狂风巨浪可以将他们分开,就算有,他东方羽也会将它亲手撕碎。

很久,很久。久到朔月关掉了结界,众人重新回到了客店的大堂;久到头晕乏力的李二踢了昏倒在地的小道士一脚,吓得高宏突然间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看见李二往暖炉边走去,朔月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歇息,感到十分疑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想起昏厥之前的事,指着朔月质问道,“你这女妖精,是不是把我榨干了?我还要传宗接代……”

“嘘……”朔月打断了他的聒噪,接过李二递来的热水,指了指大堂中央。高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那垂在少年的背后的,一双巨大的青蓝色羽翼,顿时目瞪口呆,惊声尖叫。

“啊啊啊啊——!!流氓——!!”

庄明大梦初醒,发现自己被少年抱在怀中,一同尖叫起来,抬手就是一个巴掌不由分说地拍在他脸上,人都被她拍得飞出去了,她还要爬起来过去踹两脚。

“疼……疼……”东方羽一脸无辜,倒在地上,捂着脸诉苦道,“明明是你先……”

“先、先什么啊……”

“先那什么我……”

“我?!我干嘛要……”她转向围观的喝水群众,却发现他们在拼命点头,便愤愤地道,“我知道了,哼!肯定是欧琳利亚在搞鬼!你别躲!我看见你了!”

楼梯上的花猫一窜就窜没影了,庄明气的直跺脚,冲到楼梯口嚷嚷道:“回来啊!这翅膀怎么办啊!”

“小点声儿,没事儿了!”朔月指指地上躺着的东方羽,说,“他自个儿不是收回去了吗,别把燕儿吵醒了!……倒是你,快让姐姐看看,咋个给划成这个样子啊……”

她一开始不明白朔月的意思,直到她看见自己血迹斑斑的手和胳膊,一下子泄了气,撒娇道:“哎呀,他那个羽毛好奇怪,跟刀子一样,把我手全划破了……天哪,我脸上不会也被划破了吧……”

“好了好了,没事儿的!这点小伤,不会破相的。”朔月打趣道,“实在不行你问问这小道士。他皮肤这么好,肯定有保养的法子。”

顺着朔月的话,面无表情的庄明与高宏对视了一眼,就见他莫名其妙地两颊蹿红,同时却又小声骂道:“哼……女妖精!”

庄明又气又急,故作呲牙咧嘴地附身吓他,却见他的脸愈发的红了,碎碎念道:“我师傅说女妖多惑人,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别老张口闭口 ‘女妖女妖’的,真没礼貌!”朔月伸手就往他头上拍去,“小心老娘削你……”

这一拍也不是故意要打得他多疼,但是却以外地拍掉了他的方巾和——头发?众人见他头上挽着发髻的长发直直地落到了地上,露出光亮的脑门和乌黑的长辫子,气氛一度陷入了沉默。

“假发啊……”

这事一经嘴快的庄明捅破,另外两人便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高宏慌忙拾起他的假发罩住脑门,在众人的笑声中弱弱地辩解道:“这不是我师傅怕我不能融入社会吗……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这群人真的是……不可理喻!”

与此同时,光着膀子的东方羽还在热闹之外冻得牙齿打颤,心里不明不白,脸上更是火辣辣地疼。这一巴掌挨得可真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