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鉴于东方羽的身体情况,庄明和朔月商量了后,决定等年过了再回来接他,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收拾好东西,趁着燕儿还没起床,飞走了。

这次她没有骑扫把,而是坐在一块大毯子上。她说她要先到s市,路程将近六小时,扫把的竹棍会把屁股硌得很疼的。

燕儿醒来发现庄明姐姐没了,哭的死去活来。唯一能管住她的朔月,因为昨晚的劳累,硬是睡到中午才起来。一个上午全店人什么都没干成,只顾着哄燕儿了。

“别哭了燕儿,你明姐姐初三就回来的……”

他想拿糖葫芦吸引燕儿的注意,可燕儿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嚎啕。

店里这几个男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精疲力竭、心神憔悴之时,终于等到朔月梳妆完毕,打开了房门,缓步而下。燕儿见了她,立马扑到她身上去,眼泪汪汪地问:“明姐姐是不是不要燕儿了呜呜呜……”

“你月姐姐不是在这儿吗,哭啥呀。”她把小姑娘抱在怀里安慰着,又指着高宏说,“你把你那身行头换了,我这儿是客店,不是你们道观。”

“我没别的衣服了!”高宏不满地转过身去,“容不得我,我就回去找我师父算了,哼,让他早日作法收了你们这些妖精。”

眼看着朔月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李二大概以为朔月要骂人了,抢先帮着劝道:“喂,道士!不是不让你再说别人是妖精了吗……”

“快跟月姐姐道歉罢。”东方羽跟着说。

“咳咳。”朔月清清嗓子,语气颇为平静,道,“你师傅?收我?真是笑话。这老头儿早就法力尽失了,亏你也能被他骗这么久。你以为他为啥让你跟着我呢。”

“你休要胡言乱语!你有什么证据?”高宏白净的脸气得通红。

“要啥证据。他是我阿玛,我还不知道他吗。”朔月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坐下,安抚着怀里的燕儿,平淡地说,“你回去也好。顺便跟你师傅说一声,喊他来客店过年吧,人多,热闹些。”

“阿玛??”李二惊道。

“阿玛是什么意思?”东方羽小声问。看高宏迷惑的神情,他好像也不知道。

“阿玛就是爹爹的意思啊,苯!”李二骂道。

“你们仨在嘀咕啥呢!”朔月抓起算盘拍了拍桌板,“高宏你还杵着干啥呢,还不快去啊!”

后天过年,半月客店上上下下已经开始为几桌年夜饭而忙活。往年都是过年歇业的,可今年突然多了这么多人手,积蓄也算是有一点,朔月就决定接那几桌年夜饭的活。

“这可都是托了咱庄姑娘的福!”她一脸的开心,“要不是她,我上哪儿去找你们这些人来啊!”

东方羽又帮着厨房理菜,又帮着打扫卫生,做各种各样的杂事,反正哪里有需要他就去哪里。有时候是帮两个厨子抬米抬肉,有时候是帮朔月管教燕儿,还有的时候和李二、高宏一起爬上爬下,按照朔月的指示打扫房梁屋檐。这几天的天气有所好转,中午还开了一小会儿太阳。朔月着急的不得了,把所有人都叫去搬被褥,晾晒用的绳子横满了整个后院,路都走不了。

终于挨到过年。震耳欲聋的炮仗声此起彼伏。

烧完了最后一桌年夜饭,他换上了月姐姐买给他的新棉衣。为了这件棉衣,她还扣了他两个月的工钱。他走下楼,看见客店的大家围成一圈,坐在丰盛的一桌子菜边上,好不热闹。至于老道士,到底还是没有出现。据高宏说的,他当时回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刘镇了。

人到齐了,老板娘朔月开始挨个发红包。发到东方羽的时候,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笑道:

“挺帅的啊,小伙子!”

“切,就他?”高宏指指自己,想着月姐姐也夸一夸他的,却只落了一个白眼。

“你戴假发就比他好看了。”李二大概是在安慰他,“你这脑门也忒大了点……”

一圈红包发完,燕儿已经吃完了一碟白斩鸡。

“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明年也请大家一起加油啊!借庄明的一句话——可惜她今天不在——咱几个要坚定生活目标,尽力争取‘天天有肉吃’!啊,来来来,朔月我先干为敬!”

月姐姐真是好气量,大碗烧酒一口闷。

“干杯——!”

众人举杯,齐声高喊,

“天天有肉吃!万岁!哈哈哈哈!”

——“好好活下去……”她无力地扶着门,迟迟不愿离去,“再见了,羽哥哥……再见了……永别了……”

眼前忽然闪过这样的画面,东方羽的视线模糊了。

也许那是最后一次了吧。最后一次见面,他是她的羽哥哥,而她是他的贞儿。下次该怎么称呼她呢,周夫人吗?然后她叫自己东方先生……

他现在特别后悔,与那个姑娘分别的时候怎么就没再多抱她一会儿?怎么就没再多和她说几句话、怎么就没再多鼓励鼓励她呢?如果可以的话,应该带上她一起来半月客店。庄明一定有办法让她也能够脱离刘家人的折磨。干脆,就一起逃到庄明说的那个英吉利去,他刘日升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把她抓回去成亲……

获救者总会对遇难者抱有极大的愧疚感。

泪水顺着他两颊滑落,打湿衣襟。

新年快乐。

“呦呦呦大家快看!这帅小伙怎么哭鼻子了!”高宏起哄道。

“诶你这小鬼好好地咋哭了?不许哭!听见没!”

月姐姐说着,往他凳上猛地一脚踹。

(二十九)

下午出门之前,东方羽还特地洗了把脸,新编了发辫,穿戴得整整齐齐,就像刘日升老爷每次出去会见贵客前一样仔细。他很烦恼自己那几根特别长的胡子,纠结了一阵还是找了把剪刀一剪了之。他走下楼梯,看见月姐姐正坐在柜台里,把燕儿抱在腿上,教她数数:

“一、二、三、四、……”

“燕儿,小羽哥带你出去玩。”他两手搭在柜台面上,笑道。

燕儿马上跳下来,喊着:“好诶好诶!”

“哟,小羽,收拾得那么干净,你上哪儿去啊?”月姐姐抬头问。

“哪儿干净了……”

“你那下巴上那三根毛都剪了、辫子也不炸毛了:还不干净?”

他苦笑了一阵,“……我今天突然觉着不自在,就给剪了,没什么特殊意味。”

“你们上哪儿去啊?”她又问。

“我们去看新娘子!好漂亮的新娘子!我们快走吧小羽哥!”燕儿兴奋得不得了,拼命将他往外拽。他只得和月姐姐以及大堂里的众人告别。走出门时远远听见李二在问他俩上哪儿去。

“小羽带燕儿去送老相好了。”月姐姐这样回答。

“老相好??”高宏的声音在身后炸响,“他都亲了庄姑娘,还敢找老相好?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算了算了……”

有毒。

他今天早上才想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因为月姐姐一时兴起想要自己包包子吃。拿了热腾腾的大白肉包一口咬下,全尼玛是大葱。

谁让他吃不来大葱。

简直有毒。

刘淑贞要嫁人了。

想到刘淑贞那天病至垂死也要送他走的样子,他的心情就非常沉重。实话实说,他到这时候都没有放下要带她离开的念头。

思量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一路走到刘家的宅子门口,躲进围观的人群里,愣愣地看着那些穿大红衣服的男人女人跑来跑去。

燕儿乖巧地站在他身边。她个子矮,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她所在意的只有新娘子和糖葫芦,现在新娘子还没出现,糖葫芦也已到手,她自然就安安静静的了。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说了……要娶我……咳咳……”

刘淑贞说这话的时候还奄奄一息,尸体一般地躺在床上,多亏庄明鼎力相助,这才逃过一劫——是吗?活下来,被父亲当作筹码换到周家去,真的就是逃过一劫了吗?

他越想越不明白,嘈杂的音乐声骤起,更是直接让他放弃思考了。他踮起脚望了望。新郎确实英俊,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的样子,很是威风。跟在后面的是一排放炮仗的、三排撒糖撒铜钱的人。已经有等不及的路人向他们叫喊:

“撒钱吧!撒糖吧!”

新娘的八抬大轿子在后头。赤色的花轿绣满了飞凤和花草,五颜六色的流苏一晃一晃地摇着。刘淑贞就在里面。离他那么近。她本来就不难看,今天一定美若天仙吧。可惜他是没这个资格看新娘子的。

“小羽哥!抱我!我要看!我要看!”燕儿急得直跳。

“好好好。”东方羽把她抱起,跟着队伍往前走。

花轿后面跟着的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炮仗,预备给这对新人以无限的祝福。他想找找李妈,找半天没找到,后来才想起李妈是不可能一起送新娘的。

李妈和他一样,都是晦气的孽种。

但他比李妈幸运得太多。至少他找到了孽种的团体,而李妈只有孤身一人。对,她是人,那又怎样呢?他是妖怪,一样活得自在。人会欺负人,可妖怪不会欺负妖怪。

他越来越能接受自己的身份了。不像刚知道的那几天,的确是有些郁闷。

他一直盯着花轿的窗帘。那块红布晃来晃去,好像下一秒就会露出新娘子曼妙的姿影。他总觉得刘淑贞已经看见他了。她一直那么敏锐,不像他,完全的马大哈一个。

“羽哥哥羽哥哥,新娘子是谁啊?”燕儿嚼着糖葫芦,问。

“是刘家的三小姐,刘淑贞。”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那新郎呢?”

“是周家的大儿子。”

“叫什么?”

“鬼知道。”

“大少爷叫周林,是个风流人物啊。”边上的大妈笑道。

“外头很多女人么……”他随口说。

“是啊。在上海的什么学堂读书,和好几个女同学瞎搞!”

“什么叫瞎搞?”燕儿问。

老大妈哈哈大笑,“你小孩子问这么多干啥!”

东方羽不想听闲言碎语,他知道这种东西多半是讹传,他自己就深受其害——虽然他爹还真的是妖怪。

“我带妹妹到前面去了,走了啊。”

他向老大妈告辞。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迈开腿跑了。燕儿拽着他衣服,瞪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一直跟着游街队伍往前走,穿过十字街,又到了他一直不愿面对的小石桥边。

其实他今天不光是来送刘淑贞的。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与过去的自己,那个懦弱、胆怯、苟且的自己告别。他将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在那里,他会拥抱住崭新而值得期待的生活,他会好好的活着,不辜负他所爱之人的期望。

再见,娘。再见,阿婆。

我今天就要走了。

站在周家大院的门外,他目送那披金戴银的刘淑贞,盖着金线刺绣的红盖头,缓缓地踏过门槛。

如果她在那时回了头,哪怕只是小小地迟疑一会儿,人群中那个琥珀色双眸的少年人,也许就真的会为了她冲上去,不顾一切地带她逃离。

说到底,她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

再见,他说,再见了,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