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列祖列宗在上，你还不跪下？”
面对刘老爷的一声大喝，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小羽默然地对着祖宗牌位跪了下来。
“赶紧把剩下的两个金发卡交出来！”刘老爷又嚷道。
“是啊是啊，小羽……老爷已经生气了……你赶快把东西还回来，也许还能让他消气……”大太太捂着心头，好像很焦急的样子。
小羽心跳飞快。以往惹他生气的时候他都是尽可能少说话的，明明白白告诉老爷，金发卡作为请仙姑看病的定金昨晚上用掉了，就行了。至于偷窃之事，认了也就认了，反正到头来也是为了救他女儿，他还能把自己怎么样？
但今天他不知怎地，居然开口争辩起来：
“还给谁？给你的二太太吗？这可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
刘老爷无言，脸一青，当即从边上人的手里一把抓来竹条，冲过去狠狠地抽在那少年人单薄的身子上，一声又一声脆响在阴冷的祠堂里回响不停。少年人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李妈眯着眼，小声念道。
“我让你偷东西，好小子！我让你偷！让你偷……”刘老爷咒骂着，抽打着，肥胖的身躯好像在跳舞。还好现在是冬天，不然小羽的衣服早就被打破了，然后整个后背鲜血淋淋，触目惊心。以前刘淑贞不慎将老爷一个花瓶打碎，他去给她顶下了罪过，刘老爷就这样打啊骂啊。那也是一个大冷天，刘老爷头上的汗，出得比迎接京城官员来访时还要多。
刘淑贞要是在这里，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不，以她的脾气，是不会过来的。她从不会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
刘老爷太胖了，没一会就累的不行，竹棍一扔，走到祖宗牌位前喘两口气，像模像样地作揖，好像是个上朝的官员。他说：“列位祖宗，阿娘，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们刘家出了个怎么样的孽畜！为了刘家的名声，今天我就要将他赶出家门！你给我滚吧，狗东西！找你的妖怪爹去！”
“你爹才是妖怪——！”
小羽啐一口唾沫，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后背火辣辣地疼。还没吃早饭的他又冷又饿，可是紧握着的拳头却从未那么有力。 他咬着后槽牙，愤愤地骂道，
“贪赃枉法，自私自利，你还有点人样吗？你亲生的女儿病得要死了！你却只顾着逼她嫁人！”
“吓！全刘镇谁不知道你爹那妖怪相啊！”
“怎么了？长成什么样，不都是人吗——！”他低吼道。
可刘老爷好像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一样，转过头对大太太的碎碎念道：“还说自己姓梅……呵，不会是梅花精吧，啊？……这夫妻俩真是有意思，一个说自己姓梅，一个又说其实不是姓梅的……一家人全都是忘祖宗的王八蛋……”
那家伙嘴里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他手里的竹条，集聚了他全身的气力，近乎是疯狂地将面前瘦弱的少年人鞭笞。小羽的手开始发颤，好像一条疯狗，在拼命挣脱缰绳，低吼着亮出满嘴尖牙。
为什么？你想反抗吗？
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受人欺侮吗？
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还在絮絮叨叨。小羽盯着他的脸，想起过世的刘家老奶奶。毕竟是儿子，刘老爷长得还是和老奶奶有几分神似的。
尽管小羽是外姓，可老奶奶对小羽亲得很，因为刘家的小辈里只剩他一个男儿。刘家长男早年夭折，生次男的时候大太太难产，本想保儿子的，结果活下来的却是母亲。大太太也因为生这个儿子而坏了身体，用尽办法也再不能怀上孩子。刘老爷于是又找来个二太太，奈何只生了个女儿。这不，好容易肚里又有了一个，全家上下待她跟待皇太后似的。亲闺女病得奄奄一息，她却不闻不问，能逃则逃。老奶奶要是还健在，一定会教训她说：“有道是‘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你这为人母的怎么能……”
他抬头望了一眼，看见老赵从他身上抢走的布包，就安安静静地摆老太太的牌位边上。可惜老太太已经过世啦，再说不出什么教训人的话。
他终还是松掉了拳头。他把这当做是还老太太的人情。然后，他啐口唾沫，冷笑一声，卖力地站起身来。
“行吧，我混蛋，我现在就走……”他断断续续地说，“至于我娘的东西，你想留着、就留着吧！只要你不怕、不怕满门抄斩！”
“你放屁！这不是皇宫里的东西！你少蒙我！”
“你别忘了我爹娘是什么人……你的儿子全部死光、你做私运全部赔本，你以为是为什么，嗯？马上年一过就有钦差要来了，想想你做的事吧，满门抄斩算是祖宗保佑你！”
“你放屁！你放屁！”
满门抄斩这四个字彻底将刘老爷激怒了。他抄起布包里的首饰就狠狠地往地上砸，砸的不过瘾还用力地跺了几脚。眼看首饰上的宝石被那肥胖的身躯踏得四散，小羽想起了当年他母亲被她这个亲哥哥粗暴地赶出家门时的情景。
他后悔了。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后悔说了那一番话将那个恶鬼激怒。
但他还是要走。他想到母亲说的北方去看看，神仙究竟是什么一番模样，最重要的，还是不想让刘淑贞的努力付诸东流。
趁刘老爷折腾累了走去一边的时候，他俯下去，两手环状，把四碎的、母亲的遗物聚拢。他一定要把东西带走，不然身无分文的他只能冻死在街头。
眼前晃过一阵阴影，他的手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那是刘老爷的脚，将他死死踏住。
“这是给你的吗？”那恶鬼高昂着头，“我让你滚蛋啊，没听见是吧？”
“我……”
泪水滑落他的眼角。他攥紧了拳头，对准了恶鬼的肥脸。
去死吧——！
这一拳满载了他多年的积怨，打的那恶鬼鼻血直流。可几乎与此同时，周围的男丁也一拥而上，立马将这暴怒的少年人按倒在地。
“砍了他！砍了他！快给我砍了！”刘老爷捂着鲜血淋淋的鼻子，猫在他大老婆身边，高喊道，“砍死这个妖怪——！”
“好像有点过分了吧，你们？”
管家老赵的匕首正要刺入他胸口，只听一声清脆的女声在祠堂门口炸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往那边看去。那里站着的的人不是别的谁，正是那个有起死回生之术的仙姑庄明。她仍旧裹在厚厚的披风里，怀抱一只花猫，身材高挑，意气风发。
“额……仙姑啊……”刘老爷嘿嘿地笑起来，手还捏着鼻子，话里都带着鼻音，“我们在教训下人呢……”
“是啊是啊……”大太太跟着说，“仙姑莫要动怒啊，我们老爷他只是……”
“下人？哼！”她翻了个白眼，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被按在地上的少年人。她把男丁尽数推开，也没人敢反抗。然后她俯下身子，向那少年伸出了手，手指白皙而又纤长。“跟我走吧，东方羽。”她说道，“你爹派我来接你的。”
被她称作东方羽的少年人，怔怔地抬眼。他看见那姑娘温和的面容在向他微笑，他看见她那双明媚的眼，湛蓝如雪后初晴的天空。
我要跟她走……
这是他们的手第一次紧紧相握在一起。
（十五）
“仙姑！仙姑呀，请等一等……”
刘家大宅的门外，追出来气喘吁吁的大太太。她裹着小脚，跑几步就吃力的不行。小羽本不愿回头，可既然仙姑停下没走了，他也不好独自先行离去。
“什么事？”仙姑问。
“我叫人送送你们罢……这么冷的天……老赵！老赵！你去把马车拉来！”
“不用了！不用！”
“唉，别客气呀，”刘老爷一面喊着，小跑而来，“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呀，您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哦！还有羽少爷，实在对不住啊！”他不停地作揖，“我也知道这、这这这都是我那顽劣的女儿一人所为，可、可她这刚从鬼门关回来，我怎么忍心……”
“是啊是啊……”太太跟着说。
仙姑听罢，抱起双臂：“行了行了，这些话也没必要再说。真的感谢我，就去把被你踩坏的首饰全部收拾起来给我，一块碎片都不能少啊……嗯，再给我一匹马就好。”
“好好好！老赵！”刘老爷把他的管家交到身边嘀咕了几句才让他离开。面对仙姑质疑的目光，老爷连忙赔笑道，“……唉，下人不懂事，不叮嘱叮嘱，准会缺东少西……唉唉，敢问仙姑，这羽少爷的爹爹是……？”
“是、是……”仙姑瞥一瞥小羽，“是我的……大哥！”
“啊呀，这……”太太小声说。
“哎！你们看我的脸，再看看他的脸，是不是觉得有点像？我会骗你吗？来来来，东、东方羽走过来，过来呀你！”仙姑向他招手。
还真是。他昨天晚上就发现了。看这个仙姑长相不像汉人，再仔细些，她居然还是蓝眼睛的。
简直比他还像妖怪。
“其实我们是表亲戚……”仙姑抚着怀里的花猫，解释说，“东方家是我的本家，也是我们那儿那最大的一户人家……”
刘老爷听得脸色发白。
“好了，既然你们不愿意收留他，那么我就要带他走了。你跟我来吧，那个……东方羽，我先带你去找月姐姐，她好像想收你当徒弟来着……”
刘家人把马厩里最好的一匹马送给了仙姑，一会儿老赵也回来了，递给仙姑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仙姑大概是奇怪它怎么能那么沉，就打开来看了看，发现里面除了首饰的碎片，还有三个银锭。她把元宝都拿了出来，还到老赵的手上。
“我是说过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但是我已经收过钱了。而且……”她顿了顿，“要是被我大哥知道我收了你们好处，他会怎么想我！你们可是差点杀了他儿子呀！真的感谢我，这匹马就这足够了。”她说。
“好好好……嘿嘿……仙姑果然非比一般人啊，实乃正人君子……”刘老爷满脸堆笑，“来人，给小……给羽少爷也备一匹马！”
“……快给羽少爷备马！”大太太重复道。
“不用了。一匹就够了，我不会骑马。”仙姑说着，招手示意小羽上马。
“诶？我……和你……？”他有些不知所措。
“上来吧，不然我怎么回去啊？我真不会骑马！你要嘲笑我，就嘲笑吧！”
“那……那好吧……”
他爬上马背，很是拘谨地坐在她身后，觉得自己连缰绳都不会握了。昨晚在那个会飞的扫把上，两人虽然也挨得那么近，可毕竟他那时心急如焚，不会在意这等寻常小事。而现在，他开始担心自己会因为太过慌乱而弄得人仰马翻。
仙姑戴着斗篷上的兜帽。他闻不到她头发的味道，倒是隐约有一股小动物的气味。
一旁的刘老爷此时已摆出了官场上的那副恶心嘴脸，嘿嘿笑着说：
“……羽少爷啊，这些年小人多有冒犯……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嘿嘿嘿……哦哦好的……诶你的月钱还没有发呢……哦哦再会、再会……”
刘老爷腰弯得跟什么似的。小羽看也不看他一眼，两脚一蹬马腹，踏踏地远去了。
多谢你们这些年的教导，让我深刻地领悟到人性是何等的丑恶。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我是个妖怪。
老太太，对不起，我走了。
贞儿，祝你万事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