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仙姑真的比他高出半个头，可是因为天气太冷，她缩成一团，倒也不见得高到哪里去。他拉着缰绳，而仙姑坐在他前面，两手攥着马鞍。至于那只花猫，早就自觉地钻进她领口，化作隆起的胸部。
“……所以你真的要和我去月姐姐那里吗？”她望着两旁的市集，问道。
“你不是说那什么月姐姐……”
“哎呀你怎么听不出来啊，我都是瞎扯的！我哪跟你是亲戚啊，我昨天晚上才认识你……我会这么说只是觉得那个老爷很有意思，想逗一逗他罢了。你看吧，我一说你还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他马上就脸色煞白，哈哈哈……”
听到这，他内心一阵失望，又问：“那你为什么会说我爹姓东方？”
“啊？这……因为我在大清国碰到你啊，大清国不是在东边么……诶，你也别伤心啊。月姐姐想收徒弟是真的，你要是没地方去的话，就跟我回半月客店吧……还有你娘的遗物，我会和她一起给你想想办法的。”仙姑安慰他说。
“行。”他说，“不过，月姐姐要收什么徒弟啊？开旅店的徒弟吗？”
“哦，她说店里没一个男人会打架，吓不到人。”
“……我不会打架啊。”
“谁说的？你刚刚在祠堂里那一拳头挥得真叫一个爽快！哈，我早就想揍他了，真的气死我了！你以后不要这样让人家欺负了，听到没有！”仙姑拉了拉兜帽，转头看他一眼，笑得很好看，“……哎呀没事啦，我和月姐姐一起教你就是了……额，不对，过年我就要回去了……你就跟着她混吧，月姐姐就是有点贪财，人还是很好的。”
“你要回去？”
“对啊。我要回英国去……额，就是你们说的英吉利……我是那边派来的……”
“你真的是夷人……？”他有些诧异，“那我爹……？”
“你爹？我也不知道啊。而且，我也不是夷人啊！你不要看脸啊！正儿八经的！我会、我会长成这样是有特别的原因的……”
“不是夷人？……那……是什么？”
“啊啊，”她又笑起来，“就是大清国的人呀，我老家就在你隔壁壬县！”她突然换了口音，“你听我各个壬县说话，四不四交卦咱（是不是非常棒）？”
“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大声，明明知道自己这样笑很没礼貌，可他就是克制不住地放声大笑。他要笑给这个世界看看，任凭你们如何欺压，他还是好好地活下来了。现在的他已经挣脱了梦靥和枷锁，自由、潇洒而又坦荡，就连寒风也带着一丝香甜的味道。
“你笑什么！很好笑吗！”她话还没讲完，自己也笑起来。
“抱歉……我只是，”他说，“我只是很开心。还好，你昨天晚上的话，我听明白了。不然，我可能这辈子都不敢……”
“啊？我对你说什么了？”
“你说，长成什么样，不都是人吗。我听明白了。”
他坐在仙姑的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知道隔了半晌，她才回应说：“……是哦。不过既然你说到这个，我想起来，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嗯，你说。”
她支吾道：“……那个，其实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有规矩，本来我昨天晚上就应该让你忘记这些事情，然后我再悄悄溜走。可是我师傅来看过你，看完回来和我说，你也是圈子里的人……看起来你自己好像不知道啊？既然你是的话，那么你爹娘……”
“圈子……？”
“……额，就是，”她回头望他一眼，“妖魔鬼怪的……圈子……”
“……什么意思？”
“你好像……”她有些犹豫起来，“……真的不是纯种的人啊。”
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惊雷。
她连忙解释：“你先别着急呀！我师傅说了，你这样的，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妖魔鬼怪……不吃人的！别怕啦。”
“那你呢？”他问，“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魔女啊，魔女。我是人，专门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人。”她笑了， “你别怕啦，只要你不滥杀无辜或者怎么样的，大家是可以友好相处的！所以之前他们欺负你，你却你那么老老实实地挨打我真是看着不爽……可疼了吧！待会儿我们回客店看看你的伤。”
“啊啊，原来你一直在边上……”他想到自己被羞辱的惨样，有点不好意思，后背隐隐作痛。
“是我师傅啦。”她指指怀里的猫，眨眨眼睛，“但她不让我马上冲进去救你，因为她希望看见你能自己站起来，去反抗压迫。看吧，你不仅站起来了，还打了他一拳！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话说，我有点饿了，能不能停下来吃点东西再走？”
反抗？
他反复思量着这个词，调转马头往回走。他记得刚路过一家包子店。
“老板！五个肉包子！再来两碗稀饭吧！”仙姑跳下马，愉快地喊道。
可是老板一脸懵逼。她这诡异的口音，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本地老百姓里哪有谁能听懂。要不是他娘亲在家总是用说京话，小羽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也下了马，把仙姑的话给老板原原本本地翻译了一边，老板这才“哦”了一声，给两人端来了早饭。
包子一上桌，仙姑马上就狼吞虎咽起来。吃相实在是“豪爽”。
“你也吃啊……”她说。
“哦哦。”小羽这时候才去拿筷子，“我以为你要吃两碗粥。”
“神经病！我看起来很能吃吗？”她白他一眼，继续往嘴里塞着热腾腾的包子，“刘家的早饭，那个菜里啊，都是大蒜，简直有毒！我就干吃了一个馒头，妈的还是咸的……饿死我了这都几点了……”
她忽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扁圆的金属物件，上面挂着一根长长的链子，顶上还有一个凸起——一个按钮。她把按钮一按，金属件的盖子就弹开了，她瞧了瞧里边，自言道：“都快十点半了我的天……我七点多醒的呀……”
这回轮到小羽一脸懵逼了。
他真的一点也不懂仙姑在说什么。
为什么大蒜有毒？？？为什么馒头不是咸的？？？神经病又是什么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十点半又是什么时辰？？？？
好尴尬啊。
他默默地喝着粥。尝着有点甜味。
原来妖怪也要吃米饭的啊……
（十七）
“月姐姐！我又带了一个小朋友回来！”
仙姑一进客店就大喊起来。喊完才四处找暖炉，拿张小板凳坐在暖炉面前烘手。花猫从她胸前一跃而出，啪啦啪啦地就跑上了楼。
快过年了，天又这么冷，客店里除了一个帮工外，并没有什么人，略显空旷。忽然一声稚嫩的“姐姐你回来啦”响起，他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一蹦一跳地从后门跑进来，哗一下扑进庄明的怀里。
“燕儿！你小心点，别磕着绊着了！”
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人叮嘱着，随后而来。她踩着三寸金莲，两手还在围裙上擦着水。脸上敷着厚厚一层脂粉，两片红唇好似红梅花瓣。
小羽估计这年轻女人就是昨晚见过的月姐姐了。他昨天一心只想着刘淑贞的病，一点也没有注意月姐姐的模样。
出于礼貌，他朝她笑了笑。她见了笑还道：“哦，你把他带回来啦！正好，正好！你好啊小朋友！还认得我是谁不？”“哇月姐姐，你认识他啊？”庄明问。
而他还没明白过来，茫然地说：“……当然，昨晚见过。”
“果然不认得了啊，真是的……”一丝失望很快地闪过她脸上，继而又满是欢乐了，“我还带过你一个月呢！你那时候只有那么一丢丢大，还在喝奶呢……你娘走了以后你哭了整整两天，诶，我都奇怪我怎么有那么好的脾气，居然没把你给掐死……”
“月姐姐你怎么这么暴力啊，难怪嫁不出去！”庄明说着，从帮工手里接过热茶，因为太烫而呼呼地吹起气来。
“你……记错了吧……我娘是我十岁的时候去世的……”小羽说。
“唉？……哦哦，你会错意了，我说的‘你娘走了’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娘把你扔在我这以后你哭了两天……”
“你认得我娘？”
“当然。我们是很要好的姐妹。我还认得你老爹呢！”
“哇！这么巧！”庄明笑道，“带了个老熟人回来，月姐姐你是不是很感谢我？”
“是！超感谢你啊，臭小鬼！”她笑着白她一眼，又得意地指指楼上，说， “上楼去吧，你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儿当帮工好了，我给你找个屋住下吧，咋样啊？”不等小羽开口答应，她马上又说，“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进屋去，我慢慢跟你说吧。”
“我想睡觉啊月姐姐……超困的喂，就不和你们一起聊天了啊……”庄明打了个哈欠，指着他的后背，说，“对了月姐姐，他背上受伤了，你给他看看，严重的话还是得去医馆。”
“背上？咋了呀？”月姐姐转到他身后，左瞧右看。估计是看到了杂乱的痕迹，以为是蹭到灰尘了，想伸手去拍的，被他连忙躲开。
“疼……”他躲在庄明的身后，苦笑道。
月姐姐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盯着庄明问：“你又打人了？你咋这么不听讲呢！我不是叫你……”
“不是我啊！，是……”她撅着嘴，与他对视了一眼，抢先说道，“哎呀，上去再说吧，这儿不方便。”
“好，你也累了，赶紧去休息休息吧，一会儿吃午饭了我再叫你……来吧，小羽，我们上楼……李二！帮我们把茶壶拎上来！”
“好嘞，月姐姐！”帮工李二把擦桌子的白布一搭肩上，回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