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雪越下越大。想必此刻生活在刘镇的人,哪怕是耄耋老者,也没有一个人见过刘镇下这么大的雪。

在这可怕的风雪中,他疯了一样,一路狂奔,就算雪花再怎样轻柔,打到他脸上都像石子、像刀刃。晚上的田间地头漆黑一片,多亏他自幼便有这超越常人的目力,这点黑暗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浓密而纤长的睫毛粘了厚厚的雪,握着缰绳的两手也早已失去知觉,可他什么也不在乎,脑海中只有刘淑贞那句呼声在久久回荡——

“快走!快走,羽哥哥!”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啊。天地这么大,他却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容身。

——你是个孽种啊,小羽!

这话原先还只是坊间闲言,到后来直接变成了刘家上下对他的辱骂。他也知道原因,无非是他娘亲嫁了个夷人嘛。只是个夷人而已,说什么妖怪呢?他是会吃人肉还是会吃魂灵啊?他不是和大家一样两手两脚一个脑袋?

小羽长得不太像他爹。他的面容还是和他娘一样温婉的,不过眉骨和鼻梁突出了一些罢了,脸庞也有些棱角。放到大都市去,或许那些太太小姐们还会多看他两眼呢!而这里是刘镇,乡下人见识少,都说他长了一副妖怪相。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懒得争辩了,反倒是真的考虑起鬼怪之说。

或许我真的是妖怪……也说不定吧?

前方有模糊的灯火,应该是城镇到了。马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羽只得慢下了速度。也许他得找地方换匹马,因为他觉得今夜刘镇是呆不得的。全镇客店一共就三家,刘家的人来了,不出半个时辰准把他抓着……

“……羽少爷?好久没有见着你了啊……你娘亲身体还好吗……?”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急忙停马,定了定神,才发觉原来是桥头婆婆,干瘪的身子从桥边一堆破棉布中爬起身,在和他打招呼。

“阿婆!下大雪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他关切地问。

“下雪?你瞎说什么!”婆婆笑了,抬起头望了望那片黑压压的天空,自言似地说道,“明明是这么好的太阳……哎呀,我的孩儿怎么还不回来哟……还有他那死鬼老爹……我等他们都等睡着了!哈哈!……你看,我给他买的糖葫芦都该给太阳晒化了……你说这孩子怎么会这么调皮啊……”

这么好的太阳……糖葫芦……?

他一下子湿了眼睛。

真是奇怪。在刘家的这些年,早让他变得冷漠无情。辱骂也好,关怀也罢,对他而言早都是无所谓的东西。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呢,糖葫芦?他最讨厌吃糖葫芦了……外头甜死里头酸死,还有核……

……是娘亲。

他娘亲超爱糖葫芦。

下葬的时候,他还特意放了一只糖葫芦在她的棺椁里。小小的一串糖葫芦啊,火红火红的,捏在她干柴一样的手里怎么会这么大个啊?早知道就买串小一点的……

“阿婆!”他连忙揉了揉眼,“……你找个地方避一避、避一避太阳吧!……等会儿晒黑了,他们都认不出你了,怎么办?而且、而且河边上还多蚊虫……”

“哈哈!羽少爷说的是!……我到那边的巷子里歇一会儿!诶呦……”她吃力地弯下僵硬的、虾仁一样的腰,拿好破碗和竹竿,又缓慢地抬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迈向那条小巷,全然不顾漫天的风雪。小羽连忙跳下马,系了缰绳在河岸枯柳上就跑过去帮她搬去那一堆破棉布。棉布臭的要死,他现在也顾不得了,只管跟上桥头婆婆的脚步,走到那个正对小河的巷子口去。那里虽然风大,可好歹有个屋檐,算是下不到雪。

婆婆在那里的空地上搭了个棚子。说是空地,其实是一座破败的小庙的前厅。她颤颤悠悠地坐到棚子里后,竟拿了把只剩下叶茎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地摇起来,好像这天气热的她满头大汗一样。

他把破布放到婆婆干尸般的躯体上,叮嘱她说:“……这是防蚊虫的!不要弄掉哦!”

“好好好,”婆婆拍拍他的脊背,笑道,“你真是个好儿子啊,羽少爷!……要是我的小虎也有你这么乖巧就好啦……诶诶,你娘身体还好吗?”

他苦笑了一下:“算是比以前有好转吧……”

“太太真是有福啊……唉唉,我是想和你说一说……镇里头有一个西边来的仙姑,也许能给你娘看看毛病……你晓得不,她昨天把我的小儿子都给找回来了……唉唉……小虎啊……怎么今天一大早又跑走了呢……”

“大夫——!!您开开门呀——!!救救我们的小姐吧,大夫——!!”街市上骤起的喧闹让他的注意力从桥头婆婆的话里转移出来。

一个男人拼命地敲着谁家的门板,喊得很大声。

他认得这声音的。这是刘家的总管老赵。这也就是说,

刘淑贞出事了。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七)

“唉呀,赵先生……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肺痨病……我也没办法呀……”

小羽跑出巷口,听见姗姗来迟的大夫细声细气地说着这样的话。而总管老赵却仍吼叫个不停。大夫终于放弃了劝说,嘭地把门一关。无论老赵敲得再怎么厉害,吼叫得再怎么凶悍,那扇门也再也没有为他开过。老赵被逼得没办法,只得啐一口唾沫,骂道:

“切!庸医!我找别的大夫去!”

话音还未落,老赵已经骑上马飞奔而去了。

小羽站在原地未动,他的心跳的很厉害,让他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间一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

他抬头望向桥头婆婆,大声问道:

“阿婆——!!快告诉我,仙姑在什么地方——!?”

“啊呀,就在箍桶巷啊!有一家客店,叫什么来着……唉?羽少爷?羽少爷啊……”桥头婆婆拖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追出巷口,只看见那少年人策马扬鞭,离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