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伯纳德·伊斯克罗勒站在白雪皑皑的山上,他从一片深色、稀疏的针叶林中钻出来,像一头惊慌失措的麋鹿,两眼被白雪的反光刺痛。

“查尔斯……查尔斯……”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呼唤,他追着声音一路攀爬上来,脚陷在雪地中,冻得又酸又疼,却还是在艰难前行。

“查尔斯……”

他终于看见,在雪山之巅,有个女人不停呼唤着。她白发如雪,在山顶干冷而又凛冽的寒风中四下飞舞,灰蓝色的长袍宛若脚下的青岩,脚边的冰面辉映着湛蓝苍穹。他看见她热切地望着自己,张开双臂,好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他此时已经忘记了疲倦,疯狂地在冰川上爬行,手里的冰镐就像农夫的镰刀。

距离越来越近了,她甚至附身向他伸手,想要拉他一把。他当即奋力一跃,哪怕冰镐留在冰川上了也不管,用尽一切力量扑向那个女人,那是人间最圣洁的光辉,将照耀他困苦阴暗的灵魂……

然而他并没有抓住,从山顶自由落体下来。

来不及看那位女士是否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只知道自己完蛋了,可怜得就像折翅的小鸟,满心满眼除了悲哀就只剩绝望。他感到自己砸裂了冰面,紧跟而来的就是冰冷刺骨的湖水将他死死缠绕。

事到如今,他只有双目微合,不再挣扎。澄明透亮的湖水里一片沉寂,最深最恶的黑暗在湖底迎接,大大小小的气泡纷纷从他口鼻中逃离开去。

“查尔斯……”

是她来了。光芒坠入水中,牵起了他僵硬的手……

意识一瞬间涌入大脑,伯纳德·伊斯克罗勒猛抽了一口空气,慌乱地大喊着撑开眼睛。他还记得自己就要被人掐死,疯狂地推开眼前的人。这垂死挣扎的力气竟将那人从床沿生生地推倒在地上,咚地一声闷响。

“啊!痛!”床下传来惨叫,听声音是个女孩子。

“抱歉!”他连忙掀开被褥,将倒地之人小心扶起。这深色的卷发、高挑纤细的身形,不正是里弗拉家的玛格丽特·坎贝尔小姐吗!他环视四周,两人现在正在一个密闭的房间内,唯一的木门紧闭,两面墙都是书柜,剩下的墙面也架着隔板,摆满了瓶瓶罐罐。房内家具不多,只有一张能坐十人左右的大木桌、椅子凳子若干和一张单人小床。他正是从这张简陋的小床上苏醒。靠床的墙面顶上有一左一右的换气窗,可以隐约看见窗外的草皮和松树的落叶。背景那明亮的光线,看起来应该是午后的样子。

“你摔伤了没有?”他扶这位姑娘坐在床沿,感到手腕被踩伤的地方在隐隐作痛。

“我没关系啦,你倒是关心我!也是我不对,刚刚想试着把你叫醒,用什么办法都好,却偏偏要捏你鼻子……把你吓到了吧?”她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指指自己的脖子示意道,“你也把我吓到了!看看你的脖子上勒痕,昨晚上见到,我都以为你死了呢!”

“托你的福,我活下来了……”

听到勒痕,他说着,低头发现自己看不见脖子,只能看见手腕的淤青,他干脆把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给扣上了。命悬一线的感受还历历在目,气管被压住,喘不上气的窒息感,足以摧毁人类的意志。现在得以大口呼吸,就算混合这间屋子的灰尘和潮气,也觉得分外香甜——是玫瑰的香气。花瓶就摆在面前那张大桌上,藏在乱七八糟的书本和笔记当中,他现在坐起身才看得到那束白玫瑰。

“托我的福?我可没这么大本事!还好掩面卖我面子,肯去看你一眼,不然你早死了。”玛格丽特打断了他的思绪,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疑惑。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这取决于你打算告诉我什么。”他站起来,礼貌地鞠躬,然后拉过桌边的凳子坐下,道,“还是和往常一样吧,请玛格丽特小姐先说,我听着。”

“啊?这……我该说什么呢……啊!对了,你知不知道昨天那个想杀你的人长什么样?男的还是女的?”

他费力地回忆了一下,说:“手很大、有比较厚的茧子,应该是个男人,或者也有可能是非常强壮的女人,衣着轻便朴素,当天穿着平底的靴子。”

“你这说了和没说差不多……”

“我尽力了。毕竟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伪装成掩面女的样子……我现在想来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声音一样得没有破绽,只有样貌上能发现端倪。我对着他的裙摆开枪,子弹居然穿过去了……这应该不会是我的幻觉吧……难道是他砸碎我提灯的冰块,挥发出了什么……迷惑精神的毒物……”

“冰块?你看到是冰块砸碎了灯罩?”

“只能说是推测。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可以确定的是我在提灯边上捡到了冰块。石子大小,真的能击碎玻璃吗?我不小心踩了一脚就碎成几块了,如何能承受住于玻璃相击?我真的是越来越迷惑了,这简直超出常识……”

“哈哈,超出常识……是……正常的。”玛格丽特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了熟悉的温和,起身附耳道,“你忘了,掩面女可是赫赫有名的——”

“杀人女巫!”

他怔怔地念出这个不知听闻多少回的称号,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一点点占据了他的心头。耳畔仿佛响起了邪恶仪式上高唱的、被诅咒了的赞歌,仔细看这个房间,不正像极了传闻中的巫术工坊吗。瓶瓶罐罐里泡着都是残缺的动物植物,就连眼前这个认识近十年的女孩也变得有些面目狰狞。

他摇着头,好像这么做就可以把这些奇怪的念头甩出大脑。他说:“我从不相信巫术,除非你可以证明给我看。”

“啊……那也没办法了。掩面才是魔女,不是我呀。”

玛格丽特说着,叹了口气,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被褥。房间里的独盏蜡烛,照不透她深蓝的眸子,现在看来只是单纯的黑色。她的卷发较平时没了很多精神,乱蓬蓬地搭着,让他不自主地伸出手,理了理她翘起的碎发。她也没有躲开,低垂眼帘,乖巧地坐着。

“让你受累了,对不起。”他柔声道。

“不是你的问题。”她偏一下身子,避开了他的手,“我怀疑这伙人是冲着掩面来的。”

“怎么说?”

“就是……觉得很奇怪。伯奇既然已经雇了掩面来处理你,为什么动手的时候不叫掩面去,反而要雇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是谁?你能查到吗?”

“我刚才就是想问问你还记得什么。”她无不失落地回答,“结果你说的好像没什么用……”

“有用!”他突然一下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腕,“这个人应该很熟悉你,玛格丽特!你好好想想!”

玛格丽特瞥了一眼他那只抓着自己的手,这突然之举好像把她吓了一跳。她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挠头发,刚为她整理好的碎发,现在又翘起来了。

“啊啊……你别着急,让我想想……”她没想几秒就放弃了,“这怎么想嘛!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熟悉我的人就那么几个,要我怎么想嘛!你说手比较大,难道还会是格罗根先生不成?”

“这倒不至于吧……况且格罗根先生有腿疾,不可能是他。”

“那我真不知道。你怎么确定那人很熟悉我呢?”

伊斯克罗勒扑哧一下笑出来,松开了她的手腕,靠在椅背上说:“套了套他的话而已。”

“你怎么套的?”

“不告诉你,哈哈哈。”

“喂,查尔斯!你这家伙!”

眼见玛格丽特撅嘴赌气的可爱模样,他越来越后悔,之前怎么就毫不犹豫跟她了说要解除婚约呢。他咳嗽几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套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大衣。这个天气虽说还没下雪,可确是有些寒意的。而且这个房间,他大概猜到,无论在哪,至少是地下,寒气更甚。他绕着桌子,走到了堆满东西的位置前,书本是翻开的,钢笔的笔尖有墨水。

“查尔斯!你在看什么呢!”玛格丽特快步走过来,把他挤到一边去,合上书本说,“这些都是神魔鬼怪之论,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你那些神魔鬼怪的论调我还真的看不明白,包括里弗拉家遭难的‘天堂门’一案。”

“我有证据的,只是没给你看而已。”

他也没追问下去,只是随口说了句:“我以前不知道,你的字还挺好看的。”

“诶?是吗……那那那我认真写字肯定好看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和掩面女的工作室啦。你别怕,这里出去就是里弗拉家,你看,” 她拽着他的袖子,带他到这个房间唯一的木门边,随意地打开了门。紧贴着的一厚一薄两层帘子出现在他眼前,他伸手撩开帘子,看到门外如她所说,果然是在里弗拉家的宅邸内。为什么他那么确定,是因为这个房间正好就是他非常熟悉的,玛格丽特的卧室

——怎么可能呢?她的卧室在二楼,而不是地下!难道这个房间是两个墙壁之间的密室吗?换气窗的草皮落叶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还想多观察一阵,玛格丽特却着急地直接关上了门。

“……啊啊,”她解释说,“家里人都不知道你在这。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你是希望我在这躲着吗。”

“嗯。这里比较安全。”

“那你呢?”

“掩面在呢。放心。”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至少得等我找出来是谁要杀你。”她很自然地坐在了那个摆着许多东西的位置上,说,“我可不想还没过门就变成寡妇了,天天都黑衣服黑面纱的……”

“掩面……不会也是未亡人吧?”

“你把那个‘也’字给我去咯!你这不是还没死嘛。”她往伊斯克罗勒的手臂上锤了一拳,“她不是晚上行动嘛,所以才穿一身黑的。好了,你这么久没吃东西了,我先去给你拿点零食垫垫肚子,待会儿晚餐时间过来再给你端饭上来吧。”

“好的。不瞒你说,我这会儿确实没什么食欲。”

他目送玛格丽特出门。这个姑娘站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闪闪发亮的样子,像极了他梦中所见的,雪山之巅的圣洁光辉……

木门砰地关上了。他眼前的美好戛然而止。玛格丽特仿佛带走了所有的轻快和温暖,只留下沉重的阴暗和孤独,压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才发现,经历了昨晚的噩梦,他的神经居然到现在都一直紧绷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颤动。

果然还是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至于婚约的事情,是自己言重了,还是尽早向她道歉吧。

于是他握住门把手,转动手腕。开门的那一瞬间,这位无神论者较为完备的世界观开始崩塌。

这扇门是向内开的,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所见的是厚实的泥土,从上到下颜色渐深。更令人惊异的是门背后,也就是木门和泥土接触的那一整面,画着略有点惊悚的、血红的“法阵”:长方形,是多种几何图案的叠加,四周对称地写着蚯蚓一样歪曲难辨的文字或是说符号。没有血腥味,他估计是朱砂。

他关上门,阻断了潮湿的泥土气息,把头探回去细细察看,确实能看见通风口的草皮,还有叶子伸进来,透着斑驳的光亮。

“这……”

他说不出话来,只有望着他未婚妻,玛格丽特·坎贝尔桌上杂乱的书堆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