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得不说,残本确实没什么好查的了。没有油渍,起火位置也正如他亲眼所见。剩下的数字不知所云。至于昨天他慌忙间背下的数字,到头来只能说服他自己。与里弗拉家的众人一同用过午餐,感到午餐质量明显下滑。东方羽的出走,不仅带走了美味的中国菜肴,更带走了玛格丽特的心。玛格丽特自己不承认,伊斯克罗勒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午餐过后,伊斯克罗勒决定离开。残本留在了玛格丽特书桌的抽屉里,没有带走,想着要用时再过来取,揣兜里到处跑毕竟不方便。在大厅前与众人告别时,格温德林忽然一下子把他抱住了,就像她平时抱玛格丽特那样。问她怎么了,小姑娘缩在他的怀里,啜泣道:

“你简直就像我哥哥一样……”

“亲爱的,你想起我是谁了?”他温柔地问。

“你是伯纳德,”她眼泪汪汪地抬头,“我们经常一起玩……和我哥哥罗伊一起……还有玛格丽特……对不起……”

“没关系的格温,大家都习惯叫他查尔斯了。”玛格丽特说。

看来病情是在好转了。他看见玛格丽特又露出了一副温和的、与世无争的笑脸。她最近总是这副表情,说好听点是端庄贤淑,说得难听便是皮笑肉不笑的假正经,不知道心里偷偷端着多少苦水。

时过境迁,大家都变了样子。白玫瑰每年都会盛开,却不再是去年的那一株那一朵。

他骑上他的马,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阳光一点一点褪去,他知道自己慢慢走回了伦敦城的阴霾之中。原本也没打算今天翘班,他还是得去他父亲的公司里接着算报表。自从他去报到,全公司仿佛都失去了人类基本的计算能力,大事小事全仰仗这台廉价的、人肉超级计算机,算完一份又一份,还要核对旧账,无穷无尽,就像地狱之门的火焰一般。

昨天晚上的事情,在数字中变得模糊了起来。去伯奇老头的办公室找他签字时,看见墙上的壁炉,他也神情漠然,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傍晚父亲喊他一路回家,见他工作十分忘我,不忍心打扰。光亮一点点消散,他终于从草稿纸中探出头来。

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一直挥散不去。昨夜离开前他将白本放回了壁炉,不知道被人动过没有。他没有熄掉自己房间的灯,门口和窗外都看了,轻手轻脚地走进老伯奇的办公室。

他点着了自己随身带的那盏小灯,上下查看了一番:没有油渍,一点点灰尘,还是昨天的样子。搬动把手,暗格里面放着熟悉的册子。他把本子取出来,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翻开,只见本子的第一页用花体的钢笔字写着:

“你还在找什么?”我还能找到什么?这句话问得他注意力高度集中,思考接下来的动作。最好的办法应该就是从伯奇的财产开始查起。查证他的收入是否与公司记录相符,如果不相符,多余的收入来自哪里……这都需要许多时间。当下证据不足,线索中断,还是隐藏好自己,不要引起对方过度警觉。他随手往后翻了几页,没有更多的信息了。这个白本是他从库房拿的,库房里还有几百本一摸一样的。

他用衣服遮暗灯光,放回册子,起身离开之前还在四下张望。房间里的橱柜是锁着的,但透过玻璃柜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都是些商业、经济的书,还有公司开业时同老伊斯克罗勒在楼下大门口的合照。照片里的父亲头发还很茂盛,也没那么长。

还是回家吧。走回自己房间,灭掉桌上的灯火,他提起小灯,一路下楼,走到马厩,将小灯放在一边。他伸手拍了拍马的脑袋,硕大的眼睛晶莹剔透,微弱地映着摇曳的灯火。

“啪——”

清脆的声响伴随着黑暗如潮水般涌来。他听到小物件的弹跳声,知道是有人用它打碎了他的小灯。精准,干脆,正中目标,没有留下一点火星。他故意往灯的位置走,想要找到打碎灯的小物件,也许能透露一点来者的信息。脚下踩到异物,没控制好力道,喀一声裂了,他马上蹲下,抬脚一摸——

是冰。被他踩了一脚,裂成两半,碎屑都融化了。

冰能砸碎玻璃?什么冰?

“找什么?”

冷不丁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右边响起。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他定神细视,看见右前方的墙角后有模糊的人影。

“掩面?”伊斯克罗勒蹲在草垛后面,手悄悄伸向裤腰背后别着的枪,问。

“今天你是跑不掉了。有什么遗言就跟我说。说吧,我等你。”

他想了想,说:“那麻烦你告诉玛格丽特,我说放弃婚约,不是真心的。”

“……没了?”

“没了。”

“好。”

他冷笑起来:“你果然和她认识。”

“那又怎么样。和你没有关系了。闭上眼睛等死就行。”墙角的人影一点点完整,还是与之前一样的装束。他心跳的很快,两眼模糊,看着黑影慢慢靠近自己,握住枪把的手全是冷汗。心里暗数三声,猛地起身将她往墙上撞过去。她好像完全没有料到这番举动,后退两步,疼得喊了一声,瞬间攥起拳头往他腰腹重重一锤,力量之大几乎使他整个人飞了出去,踉跄中急欲开枪,却没有命中身体,而是打中了左侧蓬起的裙子。

这一枪,他看得真真切切,穿进裙摆,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一下,然后在另一面出现,击中墙壁,裙子竟毫发无损……

他马上又对着头开了一枪,掩面侧身一闪灵巧地躲过,正面冲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一脚踩上他持枪的左手,剧烈的疼痛疯狂刺激他的大脑——

眼见的是高跟皮靴,耳听却响声微弱,踩在手腕上的也是宽而平的鞋面,这可能吗?

“你……不是掩面女……”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右手拼命想掰开扼住他咽喉的宽大的、骨节突出的、裸露的手。

“跟你没有关系!”

他感觉到头脑发昏,舌头不自主地挂在嘴外面,眼皮无力,随时都会一命呜呼。正当此时,街道上回荡起急促的,激烈的高跟鞋声音,令这个取他性命的人不停张望,最后松手跑开。可惜他当时已经坚持不下去,没有见到来者便失去了意识。

他眼中最后一个画面,似乎是和方才一样的身形,裙边随着步伐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