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客双手十指交叉垂在膝间:“洛夜,你碰到的那个老人都和你说了什么。就只是对你自我介绍了一下吗?”

“我想想。”

迷之老人——叶黄粱,最让洛夜感到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忧伤的眼神,那眼神与洛夜的父亲洛天次很像,而且,此时说书客的眼神也和叶黄粱极为相似。

“他现在虽然是个老人,但看起来跟你很像。”

“很像...我好久没听人说我跟他像了。还有吗?”

“他说他很担心剑藏,他担心因为他让剑藏成为灵术师是害了他,但他看到剑藏打赢比赛之后就放心了。”

“他果然跟我印象里的不一样了...我真想见见现在的他啊,呵,还有吗?”

“他说他也是个说书客。”

“啊?”

说书客原本目光迷离的双眼顿时瞪得像两个大碗一样,别的变化还好,洛夜这句话阐述出的状况实在超乎了他的想象。

洛夜又说了一遍进行确认:“嗯,他说他现在是个说书人。就是和你一样的说书人。”

“是吗...我居然会又一次跟他选择同一个职业。这真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说书客抽出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折扇,将其张开,盯着“落叶无声”的那一面发呆。

洛夜继续说道:“但他跟你不同。他说他只讲自己的故事,他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说书客从石桩上起身,以空闲的手拍掉身上尘土:“对,我跟他其实是不一样的,就算表面看着相似,我们两个人的本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看得出来...”

说书客转身向着街道的一头走去,并侧头用目光示意洛夜跟上:“我是不会对素不相识的听众讲我自己的故事的,对我来说,能讲的故事有很多,没必要专门做让自己不痛快的事情。”

红润太阳升起,月的痕迹已然消散。宁静的街道尽头有一家刚刚开始营业的小店,说书客的目的地就是那儿。

“但是如果是朋友想听我讲,那就例外。”

说书客带着洛夜走到小店外,伸手推门朝以扇子对洛夜做出邀请进入的动作。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

不久前,说书客的师兄才问了洛夜一样的问题。

当时洛夜谨慎的选择了拒绝,但那是违心的话,一是因为洛夜感觉叶黄粱其实并不喜欢对人谈起当年事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洛夜想和人保持距离而不想做出过分亲近的举动。

拒绝了解其他人也就可以正当的拒绝其他人来了解自己,洛夜的行为实际上是为了保护自己。

在洛家他是这么做的,而现在情况已然不同了。

洛夜明白自己必须做出改变,才能了解更多他想要知道事情,才能获得更大的成长。

洛夜点头接受了说书客的好意,与说书客一起走入售卖饮品的小店里。

这叫小店门面不大但装饰精致,经营小店的是一对兄妹,店铺才开业不久,他们都干劲十足,洛夜和说书客接受了这对兄妹的招待,各自点了果汁饮料,之后便在店里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了。

等到作为老板妹妹的少女将洛夜点的芒果汁和说书客点的草莓汁端到他们跟前时,小店里的客人已不止他们一个,窗外的街道上行人也开始陆续增多,这座城市正式苏醒了。

而说书客跟洛夜,还沉浸在他们过去的梦里。

说书客品尝甘甜的果汁来缓解心中的苦涩:“刚刚赤梅已经提前帮我说明了,我是未空派的灵术师...以前是未空派的灵术师。”

“嗯...”

“看你的表情,你不清楚未空派是什么,对吧?”

“不好意思,我的确没了解过。”

“那我就跟你讲讲吧,你全当听个故事就好。”

说书客勉强一笑,张开手中折扇,摆好架势,虽然他这并非正儿八经的在说书,不过看着他模样就有了那么几分味道:“未空派发源于天华大陆中部,是昔日五大灵术师门派中成立得最晚的一个,虽然晚,但未空派的势力绝不算弱,成立未空派的祖师爷莫非空据说是当时天下第一的灵术师,当他宣称自己要开宗立派时没有任何人敢提出反对声音。五大灵术师门派,每个灵术师门派都有自己独成一派的灵术特色,而未空派的灵术讲求的是‘追寻本源’...即不追求华灵力的发展变化,而是研究如何把一切物质都变回最根本的华灵力的方式,未空派灵术师都坚持在天华界诞生之初最原始的华灵力就是最强也最特殊的状态,努力研究着要怎样才能重现那时的华灵力。”

“...”

洛夜边喝果汁边专心听讲,毫不出声打岔。

说书客轻轻摇晃着扇子:“当然了,未空派的起源跟我的故事没直接关系,这些事情你略微听听了解就好,我想,对拓宽你的见识也是有帮助的。”

洛夜乖乖点头,说书客接着讲述。

“我父母就是未空派的灵术师,他们生下了我,我从小便被作为灵术师培养,因为我天赋不错而被掌门看重,收为他的弟子之一。我一般不会得罪人,因此跟身边的人都相处得很好,除了一个人...我的大师兄,叶黄粱。”

说书客提到这个名字时虽然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手还是猛抽了一下。

“他的行事作风跟我简直就是天性不合,他自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各种看我不顺眼给我挑刺,我也始终难以认同他的很多想法,不过看在他是我师兄的份上一直没对他表明。”

“我和叶黄粱,还有其他几位师兄的灵术才能都被师傅认可,师傅在认为我们都已经小有建树后就迫不及待的传给了我们许多未空派高深的灵术,刚刚你见到的归一化决就是其中一种。练习归一化决本身不需要练习者有多强的灵力,但它能起到多强效果还是要取决于使用者的本事,可归一化决非常难以修炼,当时我花了几年时间时间才算掌握皮毛,师兄中甚至还有一直学不会的人出现,剑藏他肯在没什么基础的情况下花十多年功夫来琢磨归一化决并将它掌握...他的确配得上使用这招灵术。”

说书客现在并不是在神采飞扬的说书,他只是在用非常普通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

“随着时代变迁,未空派将来要如何生存成为了困扰许多未空派灵术师的一个大问题,不过我当时并没有考虑那些事,因为师父和别的师兄都很有能力,我相信他们是能找到最合适的办法的。直到,有一次我外出办事,我整整十多天没跟门派联系,等回来的时候,未空派已经只剩下一地残垣断壁。”

小店旁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祸从天降,有些危机能靠人力预防,有些则只能听天由命。

“后来我联系上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人才知道,师傅他在我离开的时候因为终于无法忍耐多方势力的打压剥削,突然决定要成立一个独立国家‘未空国’,那些大势力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师傅与他们交涉破裂,最后演变成了武力战争。”

灵术师大门派和现代国家的正面战争这还是史上第一次,当时有不少人都很期待关注这场争斗会如何收场,而结果令人唏嘘。

“师傅估计本来都做好了浴血奋战,靠实力说服别人的打算,他不止让未空派灵术师都做好战斗准备,还花重金请来了许多武装团体提供协助,然而,这场战争才持续了三天就结束了...未空派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现代灵力科技武装的军队相比较灵术师组成的大军优势在于更容易补充,培养,并更加适合统一执行战略行动,若论正面作战的战斗力,灵术师大军是绝不会至于被轻松击败的,未空派的抗争之所以只坚持了三天不到,自然有其原因。

“因为在那场冲突中出现了内鬼,有人出卖了师傅,出卖了未空派。那个人非但没有和师傅一样为未空派誓死战斗到最后,还为了自己的安全牺牲了和他朝夕相处的所有人,他把未空派的人事布置全都透露给了敌人,结果可想而知。”

延续了数百年的灵术师门派最后就因为这么一个阴险小人而覆灭,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不过,因为征服了未空派的军队更倾向夸大自己的实力,所以出了内奸这件事并没有传遍天下。

内奸的存在被隐藏起来,取而代之则是未空派的灵术师根本不堪一击这种“事实”。比起被内奸出卖,这种说法更让幸存下来的未空派弟子愤怒。

“师傅当时也清楚他的尝试风险非常大,所以他才没把我叫回未空派,留我在外作为一线生机。未空派战败之后,师傅以及我的师兄弟们几乎都死了,只有少部分活了下来,他们要么是在战败后逃掉了,要么选择苟且偷生的屈服,成为了所谓‘灵术研究部门’的成员。”

未空派毁于一旦,无数优秀的灵术师在混乱的战场里以死明志,活下来的人则怀着不同的想法过上了崭新的生活...所有人都知道,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我无法忍下这口气,马上召集朋友跟我能联系到的幸存者进行调查,那些投降然后归顺国家管理的灵术师里究竟哪个才是出卖师傅的人。就在那期间,我跟叶黄粱又一次见面了。”

“...”

洛夜放下杯子,两位说书客过去的故事总算进入了关键部分。

“叶黄粱是在未空派战败之后快一个月才找到我的,他说他在当时的战斗中受伤严重到进入假死状态,打扫战场的士兵将他弃尸荒野,当他恢复意识醒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为了不引起注意,他躲了很多天才敢再次露面。当他听说我正在追查门派内奸的事情后,立刻表示会全力协助我。”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六亲不合有孝慈,患难才能见真情。

“我一开始依旧对叶黄粱感到排斥,觉得他还会继续跟我作对,但很快我就对他改观了,他认可我对调查组织的领导者,凡事都以我的意见为优先,全心全意的协助我展开行动。他只在一些小事上还看得出以前的习惯,我对那些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我觉得他是我同生共死的好搭档。那段时间,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说书客正说着听起来应该算是“幸福回忆”的过往,洛夜注意到,说书客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们花了几年时间从各个角度进行调查,不断按照找相关人士问话,终于找到那个出卖门派的内奸是谁,我带上跟随我的所有人打算趁那内奸一个人的时候找上他,和他当面对质,结果却中了他设下的陷阱。”

“怎么回事?”

“我太大意了,内奸不止一个,当时给敌军通风报信的的确是我一直找在的那个人,但还有另一个内奸,那个内鬼其实一直在我身边,叶黄粱也是内奸。他和另外一个人一直是以搭档的身份行动的。”

人心隔肚皮,即是朝夕相处的人之间也无法准确判断彼此心意。

“叶黄粱一直潜伏在我身边,假意协助,实际一直都在为目标提供情报,而他之所以帮我,是为了借我的手把会反抗国家的未空派残存下来的灵术师们聚集在一起,再一网打尽。”

说书客成立的反抗调查组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敌人精心策划设下的“捕鼠笼”,说书客作为那颗最大的诱饵奶酪被人利用,还一直浑然不知。

“不过叶黄粱和另外一个人也没想到,他们同样只是被人欺骗的工具。他们两个也被国家舍弃了,政府想在杀我们的同时一起杀了他们这两个内奸,避免当初的真相被人知晓,也是为了彻底斩草除根。”

叶黄粱或许不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与虎谋皮本就是非常危险的事,他和另一个内奸自以为找到了更好的靠山没为自己留下退路,最终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我召集来的伙伴,还有我追踪多年的目标都死在了秘密部队设下的包围网中。只有我跟叶黄粱逃了出来,我们两个都逃进附近山中,并且偶然躲到同一座山上,然后在半山腰处的一片岩石阴影下碰面了。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下着大雨。”

背叛,欺瞒,勾心斗角的算计,叶黄粱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最后没能起到丝毫作用。绝望的叶黄粱和被背叛而愤怒至极的说书客独处,哪怕是瓢泼大雨也无法冲散他们交织的情感。

“我质问他,痛斥他,但他一句话都没回答我,他拔出了他的武器,我冲向了他。”

已在包围网中伤痕累累的两个男人,朝夕相处的昔日同门,前一日还嘴上口口声声说着同生共死的好搭档此刻刀剑相向,无论他们中胜利的是哪一方,等待他们的都只有死。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斗,在政府的人看来甚至显得可笑,但两人在那一刻心中只想着杀死对方。

“最后我刺穿了他的胸口,他也刺穿了我的。我们的战斗暴露了藏身位置,引来部队的火力轰炸,山体崩塌把我们两个都埋了起来。”

说书客抬起头,望向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虽是白天,不过小小的吊灯仍是开启状态,淡黄色灯光洒在说书客脸上,朦胧的圆形灯泡正如至那不断轮回变化的月。

“当时在场的人都以为我们都死了,但我们的命都很硬。”

“我从山崩里活下来之后,先回到我们的秘密据点带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然后替死去的伙伴们立了简单的无名碑。从此我就过上了不断更换假名的旅行生活,有一次我碰到一位长者,受了他不少关照还听了他的故事,由此我决定学着他当个给其他人讲故事的说书客。我没打算去找设下陷阱的那帮人继续复仇,过去的伙伴都死了,就算继续战斗下去,我觉得来改变不了什么了,不如用我这条命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但,叶黄粱不是这么觉得的。”

“山崩一年后,我突然陆续听说作为我故土的那个国家传来官员被杀的消息,因此我专门留意了一下,发现被杀的人都和围攻未空派的那次作战脱不了关系。”

“我立刻猜想,可能是叶黄粱干的,他大概跟我一样也活了下来,然后决定向当时算计他的人们复仇...”

“我从那时候起就很想找到他,再见他一面,可惜一直没有找到线索。后来,类似的新闻不再出现,我不知道他是已经杀光了他的目标停手了,还是在暗杀过程中被人反杀了。如果我去调查内幕又会给自己惹上麻烦,所以我直到相关情报彻底淡出人们视野,最多也只是托人帮我调查了一下而已。”

“我也不知道我对他怀着一种怎样的期望...是盼望他活着,还是盼望他被杀了?是盼望他已经洗心革面了,还是盼望他仍和以前一样,好让我也能够有一个撒气的对象?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能再跟他见面了,结果...直到刚刚为止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他的含有那么强烈的执念,我感觉脑袋都完全被他的样子占据了,只想快一点找到他,快一点问清以前没问清的事,还有问清他这数十年都做了什么。”

然而,终究说书客还是没能再见到叶黄粱。

叶黄粱不愿和说书客见面,两人擦肩而过,叶黄粱究竟是怎么想的?说书客和洛夜都已经永远不从得知了...不过,起码现在洛夜知道了说书客的想法。

“洛夜,多谢你愿意听我想这些。说了之后,我感觉心里好受多了。”

快乐在与人分享之后会增加,而悲伤在对人倾述之后会减少。

人与人之间互相帮助,互相分担对彼此都是好事。

洛夜初次成为他人在烦恼时的倾述对象,已明白该如何扮演好这个角色,他没必要在听完说书客的故事后作出什么点评,比他更加年长也更有人生经验的说书客还轮不到他来开导:“没关系。”洛夜只需要当一个听众就够了,他已经出色完成了他作为听众的职责,即理解倾述者的情感和想法。

讲完之后,说书客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剩余的果汁,沁入心底的甜味和对好友说明想法之后的轻松感让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行了,既然叶黄粱这么不想跟我见面...那就算了吧。如果见面之后我在这跟他打起来了影响也不好。”

说书客将折扇一收,于餐桌旁起身走向收银台:“老板,买单了。”

一位女性从店外赶在说书客之前抢了他的位置,对负责收钱的男性说道:“那两位先生的消费我替他们付了。”

虽然赤梅现在戴着面纱,说书客和洛夜还是一样就认得出她,她一举一动间的姿态风貌可都不是一般路人能表现出来的。

赤梅走到说书客跟前,不问他这一晚上做了什么,也不问他心情如何,而是问道:“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喝茶,原来也对果汁感兴趣。怎么样,饮料味道如何?”

“挺好喝的,你要不要尝尝?”

说书客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已看不出一两个小时前的萎靡神态,他很擅长管理自己的感情,只要他没碰到跟未空派还有叶黄粱有关的“雷区”事情。

“算了吧...我可不是来喝饮料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呢,赤梅女士?”

说书客装作之前他和赤梅的冲突从未发生一样平静问道,赤梅双手抱胸轻轻踏着脚,皇和赫这两位一直跟赤梅形影不离的女性都在店门口等着。

始终保持高傲自我形象的赤梅现在看起来非常紧张:“我...是来跟你道歉的。这次是我做过火了,叶无声。”她盯着说书客对他表达歉意,虽然她的眼神看起来像是要吃了说书客一样。

“这,我可不能接受啊。”

“哈?什么意思。”

“刚刚的事我没往心里去,所以赤梅姐大可你用不着道歉。你给了我一份从未设想的惊喜,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说书客刚刚没有生气是不可能的,只是现在气消了而已,他之所以这么说,相当于是给了赤梅一个台阶下,毕竟赤梅是一个的确有着有高人一等的身份和自尊的人,说书客真要是惹恼了她,下次大概就要收到真正的“惊喜”礼物了。

“如果真接受了您的道歉,那我可是会于心不安的。”

“哼,你果然比以前油嘴滑舌多了。”

说书客没有接受正式赤梅的道歉,但他已算是接受了赤梅的歉意,这样就足够了。

赤梅完成了她来这的目的,她没有兴趣久留在这种平凡小店里,立即姿态轻松的转身打算离开:“还有,你想散心随你,不过别像昨晚那样用灵术去随便探查别人的隐私,帮你对付警察可麻烦得很。今天你在这座城市里的金钱开销之后可以找我要。今晚开始比赛之前记得回来就行了。”

昨晚说书客在搜查师兄下落时曾违法探查了路旁店铺里的情况,这举动自然引起了城内警察注意,不过那些警察都被赤梅想办法摆平了。

“哈哈,给你添麻烦了。嗯,我明白,我会早早带洛夜回去的。”

说书客向赤梅鞠躬告别,赤梅转身走出店门,带专程来保护她的皇跟赫朝街道另一侧走去。

赤梅抬起纤细玉手以拇指轻碾太阳穴,视线瞟向身侧左右两人:“这样你们满意了吧?我可是都很多年没跟人道歉过了...真怪不习惯的。”